这天宋折衣很激动,双手将李叹的衣襟抓得全是褶皱,李叹便肃着一张脸由他抓着,也不还口,也不还手,好像什么他都认,但他就是不改。

    我挺怕他们打起来的,如果李叹真的出手,宋折衣一定吃不消,好在挨了两拳之后,李叹还是没有要动手的意思,他只是用拇指擦了擦唇角的血迹,静静地看着几近发狂的宋折衣,那眼神竟怀着些许的慈悲,仿佛天上的神仙看着愚昧无助的凡人,那样哀其不幸而又作壁上观。

    而令我印象深刻的,是那天宋折衣反复说的一句话,“我已将什么都让给你,你为何就不能对她好一点。”

    这之后宋折衣就不再来了,按照剧本,应是去励精图治发愤图强准备搞死李叹了。不过他人虽不到,却常常派些说书唱曲儿的过来,就在院子外头给我一人说书,每每故事说罢了,都会恭恭敬敬地问,“娘娘可嫌打扰,若是觉得扰了,便敲出个响,若是不厌,小人明日再来。”

    扰是不扰的,毕竟也不是一天到晚地在外面叨叨,挑的都是准备入眠的时候,但我其实也是没什么心思听的,但我又更不舍得推脱宋折衣的一番好意。

    李叹倒是好意思捞这份便宜,时不时飘到我房里来,捧着卷书悠哉哉地听。我只当这人不存在,索性李叹也不再企图撬开我的嘴巴,逼我与他对话,有时他会给我带些吃的,甚至有回留下了两坛小酒。

    自然他带来的东西我都是不会碰的,不过我坐在床上看着那两坛古香古色的小酒,忽然想起艳艳在著作中写过的一句话,艳艳说:“当一个伤心的人,连摆在面前的酒都不想喝的时候,说明他的心确实已经死了。”

    我倒不觉得我有心死那般惨重,我本来就是一块冰做的石头,现在不过是有了些石头该有的模样。

    又是一年凛冬,陆陆续续飘过几回小雪,我看着结障外的萧肃,冷风卷着落叶,雪粒子落在结障上化作水滴流淌,不知是这结障的缘故,还是莲心起得作用,又或者是我冷得习惯了,身体也感受不到多余的寒冷,我还是下意识地紧了紧衣襟,忽然感到这种不痛不痒的滋味,也是有些难受,我大概仍然没有习惯如何做一块安分守己的石头。

    李叹飘进院子里,迈着潇潇洒洒的步伐走近,往我的怀中塞了一只手炉,我既不知冷,便也不贪热,本想要丢掉,李叹挥了挥手,撤去了院外的结障,风雪一瞬间倒灌进来,我便下意识地抱紧了怀中的暖炉。

    李叹于是笑了,合上房门,自顾地道:“太冷的天,说书的是不会来了。”

    恶劣天气时,说书唱曲儿的确实没有来过,不来很好,不至于因太过执着而给我带来不必要的压力。宋折衣从来就不是一根筋的人,这凡俗里的人情世故,似乎每桩每件他都了然于胸,我很欣慰,世上还有这样温柔且通透的人。

    李叹问我:“你就不感动,非要将自己活成一块石头?”

    我还是不说话,抱着暖炉坐回了床上,李叹只得叹了口气,展袖变出一只茶炉,有模有样地煮起了清茗,这一煮就是整个夜晚,我便在床上呆坐了整个夜晚,可是冬日的夜很长,似乎怎么耗也耗不到天亮。

    我终于开了口,问:“你不必去早朝么?”

    李叹舀了盏茶,淡淡地道:“皇帝病重,已经起不来身。”

    “那诏书怎么办?”

    他又在对案的杯里舀了一盏,仿佛是在与人隔案闲谈,仍淡淡地说:“不知。”

    我推测,大越皇帝倘若自知自己命不久矣,就算再忌惮苏北府的长鹰令,诏书总是要硬着头皮去下,至于这个局李叹稳不稳得住,只能看李家祖宗肯不肯庇佑、凭李叹自己的本事和造化了。

    诏书之所以下不出来,是皇帝身边的人做了手脚,而最有条件做这事情的人,是盼望母仪天下盼望了一辈子的淑妃。

    我说:“你有法力,变一道诏书还不容易。”

    “宋折衣已经准备起兵,重兵之下,一纸诏书有何分量,很快就是除夕了,你当真不去劝劝他?”

    这一年的除夕是个大日子,剧本里李叹的死期。李叹让我去劝宋折衣,当然是劝他不要造反,可是那是剧本写的,不是我定的。

    “你希望我去劝他,你竟害怕与他一战么?”

    李叹于是轻轻地笑了,抿了口茶看向我道:“你总该做一些自己认为对的事情,倘若所谓历劫,便是这般置生杀不顾、作壁上观,这样的劫有何意义。”

    近来我也在思考这个问题,剧本上苏眠眠是很不希望宋折衣同李叹打起来的,苏眠眠甚至在感觉势头不妙的时候,怂恿过李叹逃跑,可是李叹不愿意做那样一个懦夫,不愿意抛下自己的爹娘和老婆。

    我早就想明白,我这劫之所以历得纠结,根源就在于我什么都知道,而我到底不是一个合格的戏子,做不到以苏眠眠的角度和人设来规范自己。

    可是李叹说的也没错,倘若这劫终究已经没了意义,我为何不去做一些自己认为该做的事情,我既没能活成一个苏眠眠,总该活成一个自己,做我认为对的事情。

    我去找了宋折衣,李叹没有拦我,彼时他正在府中熬夜研究造反的计划,我将五指按在图纸上,问他:“哥哥,你和淑妃到底是什么关系?”

    宋折衣惊讶于我的出现,但又目光闪躲,“怎么忽然问这个。”

    我说:“如果哥哥不肯告诉我的话,我就去问淑妃,我想她现在一定很希望能得到我的帮助。”

    宋折衣于是招了,与我设想的相差不多。

    二十三年前,淑妃与她嫁进宋家的胞姐同日诞下一名男婴,但没想到的是,淑妃生下的儿子,竟然是个傻子,淑妃那个女人要强了一辈子,受不得旁人的奚落与嘲笑,几次尝试再度繁衍龙嗣失败后,淑妃娘娘决定从旁人手里抢一个儿子。

    宋折衣自小就是淑妃看着长大的,因自己的儿子是傻的,淑妃瞧见这个孩子就格外的喜欢,且宋折衣本来从小就很优秀,更又遭来了淑妃娘娘的嫉妒。是淑妃设计害了宋家,目的就是将自己变成宋折衣唯一的亲人,其后的许多年里,她都没有疏忽过对宋折衣的教育,盼望着有朝一日,宋折衣能够代替她的傻儿子李叹,让她过上母仪天下的日子。

    可是宋折衣是个不争不抢的性格,他对王权富贵一点也不敢兴趣,所以淑妃娘娘将我嫁给李叹,是为了激励宋折衣,唯有成为最强的男人,才能得到想要的女人。可是宋折衣依旧安分守己,好在这时候李叹醒了,这枚棋子也就变得不再那么重要。

    “直到那一回,淑妃给你下毒,我将你救走,回去之后她鞭笞我时,看到我身上的胎记,才惊觉这些年竟认错了儿子。”

    “会不会是她想利用你,这样欺骗了你?”因为剧本真的一字也未提过换子的事情。

    其实这个宋折衣也不知道,他只是摇了摇头,道:“你以为淑妃就很喜欢李叹么?她宁愿要一个捡来的听话的人做她的儿子,也不想被一个自己养育了二十年的人制压,这些年我操办苏北府的事情这样顺利,也是有淑妃帮助,她似乎是真的打算除掉李叹,梁诗秀腹中的骨肉,都是她做掉的。”

    这我倒是信的,淑妃算计了一辈子别人肚子里的孩子,这天下恐怕没有比她更擅长这事的人了,所以连李叹那样精明的人也三番两次没防得住。

    “既然她决意不认李叹,为何不直接告诉皇上?”

    “她这些年为了权利作恶多端,甚至一直在给皇上下毒,这些事情李叹手中都有把柄,就算皇上肯认我,将皇位传给我,也绝不会让这个女人继续活在世上,终究,她在意的是自己能不能安安稳稳地做皇太后,至于谁做皇帝,她无所谓。”宋折衣道。

    淑妃的所作所为与剧本上的人设还是相当一致的,我深吸一口气,“所以还是不能确定,你到底是不是李叹,李叹是不是宋折衣。”

    “你为何在意这个?”

    因为李叹是要死的,但如果确实有调换身份这么一回事,死的那一个便是宋折衣,他拿自己当我最亲近的人,诚然,纵观我这二十余年的人生,除了小玉,宋折衣就是我最亲近的人,但因我一直将他视做未来的仇人,从来不曾珍惜。

    我说:“折衣哥哥,我们逃吧,我们去寻无妄之颠,沿着妄水逆行而上,便能回到天上,到了九重天,一切都结束了。”

    宋折衣不太确定我话里的真假,我便握住了他的手,无比的认真:“无论你是谁,我不想你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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