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熟悉的街头,十八年前的回忆渐渐浮现。无定一败全城缟素,百姓拦路嚎哭,群臣逼宫,最终导致北伐之事不了了之。如今终于没人能束缚自己的手脚,可以使出浑身解数和神狸大战一场,但是纵然把神狸灭族,那个最爱之人也无法回到自己身边。



    惟一能做的,就是让宸瑞早点登上大位,也算是对荼盈在天之灵的弥补。等到灭了神狸,朕就要自己的儿子继承这个天下,谁也休想阻拦。



    “王景。”



    刘威扬招呼了一声,王景连忙上前,低声道:“奴婢在。”



    “辛苦你了。宸瑞被你教导的很好,盈儿在天有灵也会谢你。”



    王景向四下看看,百姓人来人往没人注意这里,他低声回应:“言重了,这些都是奴婢应该做的。”



    刘威扬一笑:“别怕。这里人虽然多,却最安全不过。如果回到宫里,我们反倒没法说话。不过这种日子很快就会结束,用不了多久,我们就能随意闲谈。”



    “您英明!”



    “如果我当真英明,就不会让盈儿枉死宸瑞受苦。你不必说我的好话,在宸瑞的事情上,我心里有愧。”



    王景见刘威扬心情不佳,连忙用手指向不远处一棵大树开解道:“参天大树能长成,第一靠的是树种好,其次靠的是阳光和水分,而不是平时修剪树枝的人。奴婢不过是个修剪枝叶的杂工,可不敢冒这个功劳。”



    刘威扬点头道:“你到底是读过书,劝人的言语都和他们不一样。人说背靠大树好乘凉,等到宸瑞长成参天大树,你这辈子就不会受日晒雨淋。所以好好干,让这棵树快点长大,对你有好处。”



    天刚蒙蒙亮,王祐就已经开始准备。



    为天子驾车所关非细,所有人都不敢怠惰。王祐整冠束发已毕,张开双臂等待,铁无环从侍从手中接过甲胄帮王祐完成披挂。



    这年月服侍将主披甲乃是侍从身份的象征,非亲信不能为。铁无环能够服侍王祐着甲亦是极大光彩,工作格外用心谨慎,生怕出了纰漏。



    这件“亮银锁子鱼鳞甲”出自大燕某将门人家,其祖上追随燕皇刘破奴立有大功,后世子孙却被枭卫所害满门被祸。这件家传宝甲也成了枭卫缴获,送给自家统领。只不过王祐平日对敌所求速度、隐匿,穿甲没什么帮助反而误事,直到今天第一次穿戴。



    这铠甲造型与时下的甲胄很有些区别,其纹饰以及形制还带着天命时代的特征。每一片甲叶都是上好精铁经过反复锻打,把厚度锤薄一半,保证披甲人动作的灵活性,再用牛皮索连接在一起。甲叶每年保养上油,确保不生锈蚀。还需要上好白银熔炼成汁,把每片甲叶放于其中浸泡,确保其光泽颜色亮洁不改。维护这样一件甲胄就需要数十个专门的甲奴,因此非高门大户不能为,也才有资格被称为传家宝。



    铠甲为半身形制,胸前左右两边各配一个银色护心镜,腰间悬挂系着一颗雕刻精良的蛇头。



    铁无环对这甲胄其实很是熟悉,但是今日心情激动,手脚没准,甲叶叮当作响。



    王祐倒不会对铁无环发脾气,只是冷声提醒:“每逢大事需静气,心不要乱。”说话间他抖擞了下肩膀,让自己尽快适应宝甲的重量。面对接下来自己将要陪同父皇第一次参见检阅大军,虽不胆怯,却也不敢懈怠。



    清晨第一缕太阳照进乾清宫中,太监宫女们来来往往的穿梭。刘威扬早已收起惺忪的睡眼,今日可是军队开拨的重要日子,一切都该算清楚了。



    太监总管手中捧着皇上阅甲,在门口等候。阅甲外布金帽钉,衣内用蓝绸里,敷一层薄丝绵。全身皆用黑绒镶边。上衣背面居中绣一条正面升龙,龙身用红、绿线勾边,火焰云用金线勾边,下摆绣海水江崖,表示万里江山尽在掌握之意。



    刘威扬心头激荡,心内默默念叨:盈儿,你等着,等着朕为你报仇!



    烈日高挂于天中,天京城外,大校场之上,浩浩荡荡的军队从三面赶来。



    南方为神策军,神策军主邺锋寒,国舅莫崇山位置都略微靠后,队伍的最前方则是二皇子刘宸毅。他一身银甲外罩宝蓝色缎面,护项、护耳、护颈面均用宝蓝缎包裹——虽华丽却不实用。



    从北方来的则是无定军。与神策军相比,这支人马就显得有些寒酸。从兵种上神策军骑兵多步兵少,骑兵人皆双马一乘一驮,于中原骑兵而言已经算是极致。而无定军则恰恰相反步兵多骑兵少,少数骑兵也只有一匹骑乘马,并没有驮马备用。



    在铠甲上无定军也不能和神策军相比,纵然身为武人爱护衣甲乃是本分,但是常年亏欠粮饷导致无定军经费有限,战甲多有残破之处。与那些铠甲鲜明且配有锦饰的神策军相比,逊色何止一筹。



    但若是仔细观察他们神色就能发现,这支人马目光坚定步履稳健,与趾高气扬的神策军形成鲜明对比。所谓新刀旧刃的差别,由此就可见一斑。



    在无定军最前方,则是大帅鱼世恩。他的一身衣甲倒是保养得很好,但是并不张扬,更不会用锦缎作为装饰。沙场老将都知道丝绸是穿在铠甲与身体之间,作用是万一中箭后便于打箭,而不是穿在外面做装饰。那样除了吸引火力也没什么用。



    最后一支人马则是枭卫。他们虽然人数较少更不曾临阵,但是十八年来飞扬跋扈凶名远播,甲胄也极尽华丽能事。单纯以威慑力论,还在神策、无定两军之上。便是神策军将看到枭卫也连忙错开眼光,不敢直视。



    刘宸英已经到了阅兵台,素来文弱的太子今天也破例披挂完全,一身黄金甲胄压得他满头大汗呼吸不畅。但是黄金甲胄为天子恩赏太子专用,刘宸毅只敢银甲锦饰却不敢披挂金甲,见了这甲胄就心里泛酸,忍不住开口嘲讽:“哟,皇兄,不是我说,你穿着这套盔甲,待会能跳的上马车吗?”



    刘宸英低头看地:“甲胄虽重,但不会妨碍愚兄为父皇驾车。”



    “当然不会妨碍啊!反正一会儿为父皇驾车的是我又不是皇兄。”



    刘宸英在这个问题上不会退让:“按大燕制度,历来就是太子为父皇驾车,哪有你驾车的道理。”



    “嘿,这可说不准!”刘宸毅摆明在驾车这件事情上,要和太子针对到底。



    就在两人争执不下时,忽听净鞭声响,随后只听王景的声音传来:“皇上驾到!”



    两人顾不上争吵,连忙单膝下跪:“儿臣参见父皇!”



    刘威扬并没有看两个儿子,而是迈步直上阅兵台,目光所及只有无定、神策两军。旌旗招展剑戟生寒,十八年来敲骨吸髓压榨民力,不惜闹得天下大乱百姓纷纷揭竿而起的地步,所得财帛供养出来的精兵就在眼前。报仇雪恨的希望,也就着落在他们身上。



    刘威扬朝着士兵高声说道:“我大燕先祖因伐天命而立国,不可一世的天命铁骑被先祖所败,逃往草原苟延残喘。自大燕立国之后,更不曾怕过神狸。朕也曾三战三捷,将神狸打得拱手称臣。如今胡虏又兴逆师图谋不臣,实乃以卵击石自寻死路!无定、神策两军皆为南曜精锐,此去草原必可一战成功!朕在天京备下财帛珍宝,就等着犒赏有功将士。你们不要让朕失望,也不要让大燕子民失望。”



    士兵高声呐喊:“大燕必胜!大燕必胜!”声如滚雷,震动天地。王佑立于阅兵台右侧看着刘威扬背影,心中亦是热血沸腾,恨不得立刻上阵杀几个神狸人。



    三呼过后,刘威扬举手示意大家安静。众目睽睽下,他转头看向王佑:“枭卫统领王佑!你来为朕驾车,阅兵!”此话落地,只听身边一片哗然。



    刘宸英瞪大双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刘宸毅顾不上和刘宸英的争斗,低声问道:“这怎么回事?之前父皇跑去王家,这回又让王祐驾车,这里面有毛病?”



    太子生怕父亲听见,连忙低声说道:“少说话!父皇想干什么谁又拦得住?”



    刘宸毅素来混帐,但是对于父亲却是怕到骨子里,尤其今天这种场合,借他几个胆子也不敢出来阻止刘威扬。只能把一肚子火气撒在王祐头上,咬牙切齿道:“王祐!你给我等着!我不管你有什么来历,都得要你的命。”



    刘宸英实际想得更多。父亲不可能不知道为天子驾车是太子的职责,自己纵然驭术不精,也不能交给外人,更不该交给王祐。这人到底是什么来历,何以让父亲如此重视?妻子要自己结好他,到底是对是错?随后又想到那枚玉佩,心里就越发别扭。



    这时刘威扬已经登上战车,王祐则利索地跳到驭手位置。那件半身甲胄并未影响他的行动,反倒是增加了几分威风。他驭术之精远非刘宸英可比,马车四平八稳,刘威扬站在上面如履平地,心里对这个儿子越发满意。



    马车从士兵面前缓缓驶过,每过一处就引来士兵们的齐声欢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王佑与父皇一同享受着当下的荣耀,心中豪情顿生:这是刘威扬的江山。这也将是他王佑,不,是刘宸瑞的江山!



    同样感觉到不对的还有莫家父子,莫崇山小声道:“这一出,算什么?”



    莫如晦目光悠远,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实际上,他是不敢和儿子说。王景十八年间从无命太监升到枭卫统领,到底是靠得自家本事,还是这个王祐?这王祐真是他的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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