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城既安,援军已到,而赵楚何在?

    雪落,掩山,斥候不得探百里,雄州城内虽有数万人马,不能得知八百轻骑竟在何处。

    便是拼命来报的,将南归义处讯息传来,也未见有八百人马动静,禁不住人人揣测,终究这说来也不甚大一支骑兵,此时作甚么打算?

    琼英扬,漫漫朔雪彤云,有行走辽东多年老卒,道是此天气里,不定半月都不能行军,饶是她自知赵楚手段了得,心内忐忑愈浓烈。

    梁采芷将辎重营里安排妥当,将再作北伐粮草也备足,远远来寻琼英,只见城头琼玉碎冰般飞絮飘雪团中,裹定火红一袭身影,再也不愿打扰,缓步往旁处去了。

    傍晚时分,亲往外间打探讯息扈三娘归来,绣鸾刀有血迹斑斑,出门迎接众人先吃一惊,再看她身后跟随骑兵,也有数个带伤,早间出门数百人,如今未归者竟有十之一二。

    琼英急问之,扈三娘疲惫道:乃琼妖纳延一伙,这厮竟也胆大,眼见三城为我所得,窥伺四方竟想夺回。

    前番厮杀,本是骑军纠缠,情急中梁采芷竟仗剑连杀溃兵数人,将辎重营与弓弩手聚拢一处,弓弩之下,辽骑死伤惨重,又为花荣与石宝掩军打杀,数万大军逃脱的不过万余,大部仆从军,都落汉军手中。

    琼妖纳延眼见不是对头,转身便跑,只怕摆脱追击身边能留的,不过三五千人,原来竟尚在雄州城左近。

    琼英怒道:取我画戟来,此番定不教这厮逃脱!

    扈三娘阻拦道:那琼妖纳延,此番与我也不过骤然相逢,身边也三五百人,并不见他大部人马,若冒失追击而出,只怕雄州城有失。

    琼英思忖片刻,断然道:擂鼓聚众,中军帐商议!

    三通鼓后,雄州北门处校场内,三军聚集,也是大宋富庶,便是当军的地位低下,三九天也有棉衣来,再升火帐内,不觉时分寒冷。

    大军入城,那一处城守府便作了封锁,琼英两个并不居住,反将中军帐设于校场之内,也是她这番计较,辽人仆从军中随来的都是壮汉,三万人里竟有大半汉人,取能弯弓骑马的汉子一万再设一营,扈三娘亲作主将,略略已有模样,大雪天里纵马奔驰也甚雄壮。

    几日来,又有溃兵来投,大军扩至四万六千余人,辽骑所留战马也有上万,情急之下也不及考较许多,生生煎熬之后,大部可骑乘。

    如今北伐大军,辎重营处一万两千余人,骡马数千;弓弩手并不变,步军以陷阵营老罴营为主有一万五千余众;骑兵有一万四千余人,战马万余。其余人等,分设火头军与陷城营,又分诸将亲卫,声势颇是浩大。

    若是后世蒙古以降,草原人战马便是俘获而不可用,辽金两代,并无此虑。

    鼓声之后,众将鱼贯入帐,领头的自是花荣与石宝,而下有阮小七,李逵,石秀,燕十三,燕十八,高蛮,更有飞提拔而起石无当一众,何达与李信镇守两城,寻常时候并不来见。

    见众将如数而来,琼英与扈三娘自往主位而去。

    石宝第一个耐不住,便叫:左右无事,索性杀将出去,深山老林也须不肯放过,怎地也要寻哥哥归来。/琼妖纳延那厮,手段也无十分厉害,使步军营留来守城足矣。

    高蛮怒道:雪地追踪,骑军多有累赘,怎地不将骑兵留来守城?若往南归义而去,骑兵可纵马攻城怎地?

    燕十八也道:正是如此!辽人乃骑兵,正以骑兵克制,最好!

    登时吵闹不休,左右拿不定一个主意。

    琼英见商议不是个理,便站起身来,一番日子来,她也颇得众将拥戴,许也看赵楚面上,分明无人再做吵闹,一起要听她计较。

    扈三娘难掩疲惫,琼妖纳延武艺也甚不弱,与她可作旗鼓相当而有胜算,若非赤猊儿神骏,早受些伤害。

    见众将无言,琼英落座,扈三娘便道:郎君久去不归,弟兄们心内自是担忧,然这般吵闹,左右不能唤他归来。方才我与琼英,共商一策,名曰上屋抽梯,可作个计较。

    花荣实乃如今军内第一人,闻言思忖片刻,点头道:琼妖纳延虽是小芥,然若不理,却是大碍。我军如若出征归义,三城留守兵力不甚多,倘若那琼妖纳延环伺四方,便是我后方不稳,乃兵家大忌。

    高蛮毕竟乃祖为大将,有家传兵法久习不辍,闻听一个上屋抽梯,心领神会,再考较一番,便接口道:正是如此!雄州地界之内,群山颇多,老林也众,辽人若藏匿其中,纵然我军十倍于他也急切不能得之,若使之举众来攻雄州城,内外夹击最是稳妥。

    燕十三忧心而道:只怕辽人吃许多大亏,早已草木皆惊不肯来攻。

    他这几个有知觉的只管计较得失,哪里知李逵心内怎能知晓劳什子上屋抽梯甚么把戏,忍不住高声道:好生无趣,都笑话俺铁牛捉摸不得甚么鸟计策,休管甚么上屋抽梯下井捉鸟,只管给俺三千弟兄,鸟斧杀将过去,万事皆休!

    众人莞尔,阮小七笑道:铁牛好生无趣,生生一个贺重宝,哥哥尚未道怎生处置,你一把大斧下去,果真万事皆休,且看哥哥回来,拿你先作个军法榜样!

    李逵呵呵而笑:哪里管那许多,俺杀地痛快,远远望见那厮不是俺们一路的,糊涂只管杀了,便是吃罪,哥哥须不能砍俺个双葫芦才是。

    琼英埋怨道:铁牛哥哥也是路盲,前番厮杀那般吃紧,也不曾披个铠甲便往乱军里行,若非吉星高照,小妹怎与郎君交代。

    一番计较下来,主意已定,琼英朗声下令:以燕十三率五千步军守城,扈家姐姐率一万骑兵坐镇雄州不得妄动。以高蛮为将,率老罴营埋伏东门二门处;以燕十八为将,率陷阵营埋伏西南二门处,闻鼓而出不得有误!

    四人应命,接了令箭立在一旁。

    又令:以花荣为右路主将,率部自东门出,往归义而行;以石宝为左路主将,率部自西门出,往诡异而行!

    再命梁采芷点起辎重营弓弩营随军北上,命李逵与阮小七为左右护卫,琼英亲率中军,以石秀为校尉随军出征,傍晚时分便要出。

    此番北上,留守雄州城兵力不过两万,战马尽皆征集出征,乃命三军:骡马尽归辎重营,三军步行,斥候而外,不得有一人骑乘。

    傍晚时分,大军悄然离城,众军处携卷老弱仆从军两万,命换了宋军衣甲打出遮天旗号,休说远望,便是近窥,也不能瞧出竟是鱼龙混杂。

    本扈三娘要使人往归难归信处送个讯息,琼英笑道:何达此人,心思缜密,郎君只怕也多有期待。李信从军多年,又经此番变故,小心翼翼尚且不及,怎会贸然出城探看为琼妖纳延觑了空子,只管使他自决最好。纵然有变,以而成而得两员战将,此番买卖,怎地也是合算。

    扈三娘略有异色,闷闷不乐。

    此番计较,暂且按下不表,都说花开两朵各表一枝,看官只须问,终究赵楚八百轻骑,冰天雪地里前有堵截后无供给,几日来只在深山老林里坐观不成?!

    那日里赵楚率军离了雄州城,一路直奔南归义而来,心内已有了计较。

    行不半路,前方忽有横山阻隔,火焰驹踢踏四蹄不肯再行飞奔,赵楚急勒马而观,只见这一番山林有个讲究,东西有南北走向两山耸峙,中间露出一条小道,若不经此道,绕远了翻山只怕要一日功夫,八百骑兵只重突袭,翻山越岭定有辽骑斥候探查得知,殊为不值。

    只火焰驹一向通灵,赵楚再见此山,两山背靠黑幽幽不知千万里群山,内里白皑皑一片不辨四方,那小道甚是狭窄,而两厢峭壁数十丈高且陡峭,一旦进入,后路为人所断,前途冲突不得,生生都要葬身其中。

    乃命骑兵止步,赵楚策马缓缓而入,方在山口,跳下马来,安达溪一手把起八支狼牙箭暗暗提防,他乃草原上自幼生死岔路走不知几多遭的人物,也觉面对此山,有隐隐心惊,战马也有不稳迹象。

    赵楚下马,探身一刀将积雪掀开,刀锋甚利,直截面好生清晰,果然有小部重物踩踏过痕迹,观其颜色,时隔不久。

    回转头来,赵楚问安达溪道:且来观之,可有古怪?

    安达溪策马而来,细细探查半晌,断然道:昨日晌午之后,定有骑兵自此而过,为数不少,只怕自饮马河逃脱辽骑便是。

    赵楚令再探查,略莫半柱香功夫,安达溪清理出好大一片地带,细细看去,马蹄印凌乱,若非眼色极好的,不能分辨终究有几多人马经过。

    不过五千,至少三千,均为骑兵,乃日落时分经过。安达溪将皮甲上雪花拍落,极为肯定。

    赵楚奇道:如何这般明白?

    安达溪道:小人自幼长在马背,族人自古便无光景算计,凭日升日落而计,久之则成不入眼本领,于雪地雨后甚是明白。将军且看,此雪层,虽一眼瞧来都是寻常,然闻其味道,观其颜色,便知上层乃新,下层为旧,上层者亦并非苍天降落,乃是人为,色略黄而味稍酸,遑论若是天降,非是如此厚重,略有清灵之感。

    赵楚又问:如何得知马蹄印便是一夜前所留?

    安达溪稍有赧色,支吾道:此却小人独有本领,幼时族人东躲西藏无容身之处,便寻思自找些趣活儿来耍,由此练就一番手段,便是雪地泥水里所留痕迹,寻出一番计较来,尝谓一刻一变故,如此而已。

    赵楚由衷叹道:如此手段,可谓夺天地之造化,如何能谓之小手段不入流,以某看来,奚人英雄好汉众多,安达溪便是最好一个!

    说起奚人,安达溪闭口不言,赵楚也不勉强,沉吟片刻,笑道:只怕便是琼妖纳延一路逃窜,见三城尽为我所得,又无言归国面见族人,蜷缩此处等候戴罪立功机会罢了。

    乃命骑兵翻身上马,自往背囊里取来一面兜鏊,与众不同一些的,便是面部处多个罩子,只须伸手拉扯便落下,只留两块眸子,若黑夜里望来,恍若鬼魅。

    骑兵尽皆取来,原来此乃宋军里少见一类面甲,本作步人甲来用,只怕是雄州城私自铸造而不得其法厚度不足,赵楚临行时候往武库里寻来上千副,以利刃抠出眸子部位,便成此类面甲。

    安达溪见他下令戴了面甲,大是不解,问道:将军如何吩咐?若绕山而行,小人也有些熟悉,半夜便可过。

    赵楚笑道:何必劳苦费心,琼妖纳延不知某来此处,眼见我军人数甚少,便是死了也猜想不得竟敢奔袭南归义,便在此处等候,造起营寨来,等他夜班来袭。

    八百轻骑,骑乘不过八百,而所带者逾千,有两百余战马,便是携带干粮篷布,赵楚既下令再次安营扎寨,不过半晌,略略营寨便成。

    赵楚又命人取布匹一面,用些草木灰,书就凌乱一个大字,近看绝非军内所用,偏生伐一巨木高高挂起,寒风呼啸而来,飘扬如招魂幡。

    行路半日,战马也并未疲惫,偏生赵楚下令歇息,众军不解,正待使人来问,赵楚又命上百人舍却战马徒步往山内而行,行走不三刻,又命第二拨徒步军士赶来,两百余人攀爬上高处,远远做出探察山势姿态。

    如是再三,众军劳累,天色也晚。

    赵楚忽又命众军取雪层下干枯柴草,于营帐之内点燃,留来一个时辰歇息时候,下令不得不酣睡。

    众人只觉哭笑不得,然军令如山不敢违背,也正有几日来困顿尚未解除,不过片刻,尽皆入眠,不时有鼾声震天价响,哪里有半分警戒模样。

    赵楚暗笑,也不与满头雾水安达溪解释,命他好生歇息,自己寻个利落处,闭目歇息。

    夜深时候,山内狂风卷来,斗大雪块纷纷扬扬,众人竟为之惊醒,不知所措。

    然赵楚又命不得出门探看,将战马引入帐内,并不使之受冻。

    深夜时分,山内有人影绰绰,行走间恍如狸猫,身披白布口叼弯刀,渐渐摸进营寨里来,四处侧耳倾听,只听鼾声四起,战马竟也蜷缩火堆一旁,闪身又往山内而去。

    安达溪斜靠门口,口内鼾声山响,冷清眸子微微闭着,将那几道黑影瞧个分明,见得远去了,顺手扯一条白布裹住身子,将身边几条军士正要下手去拍,只见他几个早一跃而起,绰起身边长刀便要出门。

    作甚么去?切莫打草惊蛇坏了将军大事!安达溪一声低呼堵住门口,将几个毛躁军士挡在内里低声叱道。

    帐外窸窸窣窣有人响动,安达溪挑起一角忙放眼来瞧,正是雪地里潜藏不知许久赵楚,迎面撞将进来,原来他早已鬼魅一般别的帐子里走将一遭,将闻声跃起军士尽皆挡住。

    刀出鞘,箭上弦,休管来人多少,望定面目只管乱箭射出须待我军令,不可妄动!赵楚手内长刀上,也包将一层白布,雪地里瞧去,与他俱是一体,远近也不分。

    又与安达溪低声道:此一番引狼入室,也算有些用处须你留着,不可追杀,将篷布收拾了,待我唿哨声起,便奔山内而去,早早越过,山口处等候,只莫要出山,归义城便在山口不远!

    安达溪应道:小人谨记在心。

    于是各归原处,紧了马肚带,将长刀出鞘叼在口内,悄然挑开帐子些许,将狼牙箭照准来路瞄定。

    不片刻,山内奔出千余骑兵,马摘铃人衔枚,以粗布包裹马蹄,渐渐加快马横冲直撞而来,领头一个,臂膀上血迹尚未包裹严定,怒火如潮,远远也能见他眸子猩红如血。

    正是琼妖纳延!

    饮马河一战,他不料如今中原竟有敢与辽骑拼杀的,一时不查又中计策,败后点查人手,随身的不过三五千人,五六万战马,损失十之**,更将三城都丢了,自觉无颜归国,便逃在这一片山林里,寻思若宋军北上定要途经此处,休管先锋上万抑或数百,定要先报一仇缓解心头怒火。

    今日晌午,赵楚使人惊动他探子,远远查看半晌,自觉宋军此一支前锋骑兵只怕已成骄兵,便要安排个夜袭血洗,只他心头都是怒火,满心思都是报仇来雪耻,那飘扬大旗分明四不像一个,竟走近了也不曾觉。

    千骑突来,雪潮狂涌,转眼杀在小小营寨外面,四下环顾,琼妖纳延指定当中稍大些帐子,低声道:中原人道是擒贼先擒王,杀了那校尉,再寻小卒晦气!

    赵楚命人扎寨时候,鹿角木柴也不曾备,琼妖纳延此刻身边所有的,远拦子甚多足有三五百,将套马索抛出扯住木柴轻轻一拖,平坦大道便在脚下。

    然正经那大旗时候,琼妖纳延忽觉该是知晓所杀者哪一路宋军,抬头望那大旗,陡然一声大叫,忙不迭乱声喝道:中计不妙,快些退走!

    哪里来得及,赵楚端坐当中帐子里,长刀挑起帘子,哈哈一笑扬声喝令放箭,辽骑躲避不及,如今两厢相距只在三五步远近,汉军竟无一箭放空,两波狼牙箭之后,琼妖纳延旧伤未愈又添新疤,率来千余骑兵,刹那间丧生大半。

    猛然间赵楚唿哨一声,四方各有一帐里,连人带马突出数十人,辽人手忙脚乱连连后退,赵楚一马当先,黑幽幽面甲将面容遮住,一刀望定琼妖纳延,匹练也似杀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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