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朗面露难色,然见我毅然决然的态度,深知我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倔强性子,终点头答应。

    锦衣卫北镇府司诏狱,被誉为金陵城中最黑暗恐怖的所在,金陵人彼此发生口角摩擦,互赠一句“送你诏狱里风光去”,大抵等于前世的“去死吧你”,说明诏狱是个有去无回的地方。

    秦朗此番身上还揣着胖子的手令金牌,带着换了男装的我进入诏狱,倒也一路顺畅。

    此时已是夜深,诏狱之中仅有几盏烛火发出些昏暗的光,愈发显得阴冷昏暗,偶有穿堂风过,便夹带着一股血腥和腐臭味扑面而来,令人由内而外地胆寒。

    狭窄的过道仅容一人通过,秦朗提着灯盏走在前面,我便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两旁生冷的铁栅栏里,一个个衣衫褴褛、铁镣枷锁的身形隐约可见,伤得轻些的,便躺在潮冷的地上沉睡;刚受过刑痛得熬不住的,便深一声浅一声地哀嚎呻吟,在寂寂夜色中显得格外凄凉。

    姑娘我也曾胆大包天地夜探应天府停尸房,如今却以为,这锦衣卫诏狱比那满是尸体的停尸房,还要恐怖几分。

    这样的鬼地方,即便不受刑,只怕也要留下些心理阴影。想至此,我愈发地担心起小树来,只觉这条阴森狭长的过道怎么总是走不到尽头。

    心中忐忑不安的我,无意识地将一双手来回绞着衣摆,却蓦得被黑暗中伸出的一只手,牢牢攥在了掌心。

    我下意识地缩了缩,但他的手攥得极紧,温暖微汗的掌心给我带来几分莫名的踏实,只好任由他在黑暗中牵着,随着他加快了脚步,终在走廊尽头的一处铁栅栏前停了下来。

    我心中一阵紧张,然尚未看见小树,便见一座高大粗壮如铁塔般的身形赫然出现在面前。

    “怎么又回来了?”不知从何处出现的亢金龙,疑惑地望一眼秦朗,随即看到他身后的我,“冷姑娘放心,有我在这里守着,天王老子也动不了令弟半分。”

    我轻声道了句“多谢”,快步凑上前去,只见小树正双手抱头,仰面靠在屋角一堆稻草上,望着狭小窗子里照进来的一缕清辉,口中喃喃自语:“……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

    这个书呆子!我喉咙里发出一声低低的嘲笑,眼角的泪却不争气地滑落,“小树!”

    听闻我的轻唤,小树脸上现出一抹惊喜,急切起身想要冲过来,身形却一僵,呲牙咧嘴痛得直抽气。

    我一颗心顿时像被一只大手狠狠地拧了一下,“你受了伤?他们对你用刑了?”

    “不是什么大事。”小树挺直了身子,“刚进来的时候,被个畜生在腰肋上踹了两脚,也不知踹断了肋骨没有。”见我眼圈一红又欲哭的样子,赶紧作个无所谓的表情,“如今不痛了,一点都不痛了!若不是这两位大人来得及时,只怕我这双手,就要变蜂窝煤了。”

    他故意说得轻松,我却听得一阵后怕:堂堂会试案首,一笔锦绣文章,若被废了一双手……

    我感激地望了一眼秦朗,却也明白时间紧迫,遂不再说些没用的:“你在贡院会试的三日,可发生过什么异状,让人有可乘之机改了你的卷子?”

    小树凝神想了一阵:“会试是每名考生一个监舍,吃住不离寸步,且每排监舍皆有监门官两名,日夜值守;更有监试若干,在监舍之间来回逡巡,昼夜不断,若说有人混进来篡改我的卷子,基本不可能。”

    “也就是说,你这三日内,不曾离监舍半步?”

    “倒也不是,除了……出恭。”说至此,小树颇有些哀怨,“尤其第二日晚上,许是阿暖给我准备的吃食太多,有些腐坏,闹得我一夜跑肚三四回,连监门官都不耐烦。”说罢又赶紧叮嘱我,“这个事儿,你可不要跟阿暖说。”

    “我知道。”若让阿暖知道,因为她的吃食影响了小树的考试,甚至可能造成了被伺机篡改试卷的后果,以她的性子,即便我们不怨她,她也饶不过自己。

    “那么,可能是在你去恭房的时候,有人潜入你的监舍,在你试卷上添了反字?”

    “有这个可能。”小树皱了皱眉,“但我奇怪的是,我一张试卷写得整整齐齐,并无空档,那人如何添了四个字进去?除非他先将我原来的字剐了去,再换成那四个反字……只是如此,也太费事了些。”

    我明白他的疑惑:小树离开监舍不过一会儿工夫,若那人先剐了字再添字上去,时间上并不允许。再者说,陡然换了四个字,原本的文章亦不会通顺,阅卷官不会看不出来。

    原本还想多说几句,却被秦朗提醒,说巡狱的时辰快到了,徒留在这里只会增加麻烦,我只得简短安抚小树几句,又再三拜托亢金龙费心照看,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去。

    再度回到家中,已是东方既白。

    见我一副恍然若失的样子,秦朗未再与我多说什么,只是嘱咐我好生休息,一旦有动态,定然第一时间前来告知。

    在床上躺了不过一个时辰,便又有人来访。

    从李雷铁青的脸色便知,他带来的,依旧不是什么好消息。

    “令弟之事,如今金陵城中传的沸沸扬扬,比昔日的女鬼不差。”

    不出所料,“他们此番怎么说?”

    “主要倒不是针对令弟,而是说反民贼子都能点成了案首,太子殿下实在腹中草莽、有眼无珠。”说罢又意识到自己失言,怯怯地望我一眼。

    舆论,又是该死的舆论战术……我恨恨地用拳头一下下锤着桌案。

    “如今令弟落在了锦衣卫的手里,纪纲那样歹毒阴狠的人物……”李雷一副着实替我着急的样子,“冷姑娘你……总要去求一求东宫那位,想法子将令弟捞出来才好啊!”

    我不禁冷笑一声:“我何尝不想,只是如今东宫那位,怕也是泥菩萨过江中。”

    李雷愤慨地一拳打在墙上:“那便由他们信口雌黄,毁人名誉清白不成?”

    对方,倒是善打舆论战……我用指尖神经质地一下下击打着桌面,越想越觉得诧异。

    姑娘我两世为人,前世是著名高校新闻学专业的硕士研究生,媒体资深记者,穿越之后亦是不舍旧业,办了大明朝的第一份报纸……

    我一个资深传媒人士,竟在舆论战中屡屡被人打压一头?

    这!不!科!学!

    我指尖敲在桌案上发出“哒”的一声脆响,唇角一勾,大脑也瞬间清明起来。

    玩舆论么……姑娘我便让你们看看,什么是专业的。

    “小螃蟹!”我高声将敬候已久的小螃蟹唤来,“给你半个时辰,去贡院前,将此次会试的中榜名单给我抄一份来!”

    见我前一秒行尸走肉,后一秒回光返照的诡异状态,李雷脸上的担忧愈发凝重,甚至抬手摸了摸我的额头。

    “我没发烧。”我不耐烦地一把拍下他的爪子,“李捕头,你们应天府常年在金陵城中探案查消息,在市井之中,理应也有不少线人吧?”

    “冷姑娘是说眼线?倒是有的,只是……”他担忧地看看我,“你要做什么?”

    “对方既然喜欢散布流言,我们便与他们比比,看谁的消息更劲爆。”

    小螃蟹关键时刻不负众望,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便捧着一张纸呼哧带喘地跑了回来。

    我无暇考虑从冷家到贡院三里多的路程,他此番是不是神行太保附体,赶紧接了他手上的中榜名单,坐在书案前细细端详起来。

    “案首冷嘉树,金陵人;榜眼蔡坤,杭州人;第三名黄明,江苏徐州人;第四名范丞,山东人……”

    我将一张名单前前后后看得仔细,顺便让小螃蟹拿了纸笔坐在旁边,“帮我做统计!”

    小螃蟹不明觉历地与李雷对视一眼,怯怯问道:“老板,何谓统计?”

    我额角黑了黑,索性抓过纸笔自己动手。

    “此次中榜的一甲二十名贡生,南方学子占十五名,北方学子仅占五名;二甲三十名中,南方学子二十三名;三甲的五十名中,南方学子依旧占了大半……”我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在白纸上列了个算数式,“百名中榜学子,南方人竟占据了百分之七十五!好大的比例……”

    “老板,何谓百分之……”

    老板我表示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中原地区孔孟之乡,中榜的北方学子却比南方少了这许多,难道北方学子就没一点儿意见?”

    李雷凑过来看了看那名单,十分中肯道:“说实话,这些中榜的南北举子如此混杂着写,若非如你这般留意,还真看不出什么来。”

    我便眉毛一扬:“如今,我就是要让北方举子看出来。此外,”我用指尖在一甲第十名上画了个圈,“这个朴有桓,可知是个什么人?”在明代的金陵城,从未见过姓朴的,前世言情剧里倒是见过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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