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平海郡下了场雨,雷声大雨点更大。

    白日间争斗厮杀流下的血水融于雨水泥水之中,将平海郡千百条水系的水平面抬高了至少三寸。

    原本深不过及膝的溪河流量流速大涨,各条水系之间几乎都能泛舟行船。

    初时郡中东面水位更高,加之海上风浪大起,腥臭浑浊的污水险些被海水裹挟着倒灌入各水系。

    所幸水往低处走,否则整个平海郡都难逃被血污洗地。

    此次平海之乱,是自朝廷颁布《限武令》后江湖最大规模的一次流血冲突。

    不过对于大部分江湖势力而言,此番所谓乱战仅是个浅尝辄止的试探罢了。

    试探朝廷对于限武令第三条限令“不得出现任何二十人以上争斗”的容忍度。

    试探着如何在限定规则下进行最行之有效的交斗。

    再借交斗之机,试探各方底细以及观察各方近况等等。

    便是连作为朝廷代表的傲骨嗜血团亦不例外。

    统而言之,除却被推上风口浪尖的红衣教外,白日间所出现的伤损均在各方可接受范围内。

    只是在日暮之时,暴雨降临之际,未能弄清乱局始末的诸方难免因幕后推手身份不明而感到忧心忡忡。

    毕竟谁都不希望红衣教所遭遇的不幸不日之后莫名降临己身。

    至于哑巴吃黄连的红衣教自然不会傻了吧唧地交代出自己损失几何,仅从各方所能探查到的零碎信息可看出,红衣教至少是损失了一处位于碧沙滩北面的秘密窝点,乱战中身死教众四十,伤残教众八十,殒命者不乏小有名气的执事以及癸堂懒、佛两位护法。

    鉴于秘密窝点具体状况无从得知,是而红衣教在物力财力上到底损失几何便无法估量,当然,从红衣教在事发后的大量人力投入来看,此番红衣教势必吃亏不小。

    让看热闹不嫌事大者更感兴趣的,莫过于朝廷代表对此事的反应。

    起先还抱着事不关己袖手旁观态度的傲骨嗜血团在发现碧沙滩异常后便调动来三百军兵,迅速控制了整片沙滩,团长战梨花亲自率队登船,据说连夜对船上所有“平海红衣坛”成员开展了秘密问询。

    尔后退场时,虽未见红衣教教众被逮走,却留下百名军兵在沙滩北面搭起营帐轮流值守,生人勿近。

    而这些大大小小、真真假假的信息则不胫而走传往四面八方。

    ……

    ……

    次日,平海郡受秋雨缠绵,一整天下来都是愁云惨淡,瞧着都令人发愁。

    夜间,传闻中极为神秘的红衣教教主红裳不知从何处赶至平海郡。

    那一袭红衣孤零零地杵在碧沙滩南面的高崖上,任由细密的雨水将其一身完全润湿。

    甲丁戊癸四堂的四位堂主、三位副堂主及六位护法,拢共十三人跪伏在自家教主身后一丈开外,在教主发声前,没人敢动弹一分一毫。

    十三人中有五短身材装束怪异的黑汉、有妆容朴素的妇人、有须发皆白年逾花甲的老者。

    黑云遮天,星月无痕,海面上斜风细雨一同织就起巨大的墨黑幕布。

    鼻尖贴地的戊堂堂主沙庆不只觉着呼吸压抑,还感到滴落在背面上的雨水凝聚为石块似有千斤重,便是连海浪拍岸声听来都好像是教主心中怒海冲岸的演化。

    沙庆从未见过红裳大发雷霆,就算是当年辛堂彻底被道义盟端掉,亦不见教主在面上表露出半分愤恨不平,顶多是把临时决策失误以致梁子猛跟着身陷险境的甲堂堂主宫笃当场贬为副堂主。

    一直以来都是甲堂正副堂主们向教中众人代为表达来自于教主的震怒,若非几次在教主身前时确实能感受到对方目光掠过带来的强大威压,沙庆甚至要怀疑这教主是否是甲堂整来糊弄人的傀儡了。

    然而,此一时彼一时。

    就连沙庆自己都不将辛堂放在眼里,辛堂覆灭了又如何?

    用读书人的话说来叫“无伤大雅”。

    可这回呢?

    他们的损失可不单单一个炼狱秘洞啊。

    甭说那只梁子猫在教主心目中的地位举足轻重了。

    狡兔三窟,狡兔三窟,而今三窟尽毁,且是被神不知鬼不觉地毁掉,可该急起来咬人了吧?

    所以他们这些人一听教主大人淋雨到来,便着急忙慌地赶来,不约而同摆好认罪认罚的架势。

    教主大人有再多责难他们活该得受着。

    出乎沙庆意料,也是出乎大多人所料的是,教主大人只让他们跪了不到一炷香,双膝都还没跪麻,双脚也没发软,就勾手示意让他们站起来说话。

    有为首老者带头,没人敢矫情违拗,老老实实起身待命。

    老者身高脸长,即便年逾六旬,仍无半分佝偻老态,湿哒哒的须发紧贴在面颊上,稍显狼狈,却难掩其雍容气度。

    此人便是那位因有大过而被降职为副宫主的宫笃。

    平海郡出了这么大的事,乙丙两堂可以不到场,甲堂定然不能缺席。

    堂主所在路途甚远,宫笃离得近,便由其赶来代为主持了解各项事宜。

    其实宫笃也只比红裳早到了不到两个时辰,在这两个时辰里,这位干练老者却已将整件事原委摸透个七七八八,同时针对一些紧要事项作出应急布置。

    在场所有人里,宫笃无疑是追随红裳最久、最受红裳信赖之人,大伙跟着他行事总不会错。

    宫笃起身后掸了掸下衣处挂着的泥土,上前数步先恭谨地将三个秘洞的人员、财物、物资储备的情况做了个细致汇报,接着将侵入者所留下的蛛丝马迹摆出来,而后交代了下他到来后做的几个决策。

    尽管在分析事件走向上屡有失手,但宫笃还是认为自己该提出自己的判断,于是将先前顺藤摸瓜收集来的线索在脑海中梳理了一遍又一遍,审慎道:“依据老奴初步判断,此番祭祀、藏宝、炼狱三洞皆殁,绝非一方之力可为。”

    “没有缜密的情报网络逐日逐夜盯梢观察分析,根本不可能发现层层障眼法下三处秘洞的方位,能有足够人力日复一日重复如此繁碎工作的中州情报组织,在老奴认知中不出四家,道义盟的暗部,藏锋阁的风铃,幽冥教的鬼耳堂,以及姑苏那位包打听背后的不明势力。”

    “不论哪个情报网络废寝忘食连日辛酸,都无法掩盖我教各堂乃至三洞守备长期以来的麻痹大意。”

    “当然,事已至此,更是用人之际,老奴亦不建议教主追究个人过错,论罪施罚,还是让大家将功补过为佳。”

    “话说回来,纵然探知三洞方位,也不意味着哪方便有能力将这三块重地啃下来。”

    “藏锋阁不敢将手伸得这么远。”

    “幽冥教龟缩不出。”

    “包打听及其后势力搅风搅雨或还行,若能靠自身掀翻作浪,那未免也太能蛰伏了。”

    “最后老骥伏枥的道义盟倒是大有可能联合听雨阁来犯。”

    “老奴也更倾向于今夜一路杀穿我教三大秘洞之人来自于听雨阁。”

    “一来,听雨阁在计谋之外所潜藏战斗力迟迟未在大众面前展露,恐怕是非比寻常。”

    “二来,那慈锋入了昆仑大漠后便彻底失了影踪,老奴认为对方或许为了摆脱我教掌控已是自我了断了,而在了断之前,定将自己底细透漏给听雨阁。”

    “洛飘零诡计多端,想来已盯上我教多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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