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往南方的燕子还未归来。夜依然清凉如水寂寞如冰。数月前的最后一面恍若隔世。而今林熠归来了站在师父的面前只是一个在坟里一个在坟外。

    四周万籁俱寂惟有风声的呜咽扣动着寒夜的冰弦教今晚的雾更浓更深。

    楚凌宇静静站在林熠的身后感受到一种孤独与悲怆来自前方。他徐徐说道:“林兄连日来我在昆吾山多方察访依旧没有能找到任何有利于你的证据。明天你很难翻案。”林熠的头轻轻点了一点小心弯腰拨去一根沾落在坟头的蒿草沉默无言。

    楚凌宇苦笑道:“事到如今我也不用隐瞒什么了。楚某曾经传书给盟主请他应允以仙盟的名义出面斡旋争取将林兄的受审时间宽延数月但这毕竟是昆吾派的内务盟主也难以插手请林兄见谅。”林熠道:“既然仙盟已经做出了决定楚兄你何必再违背盟主的意思?”楚凌宇沉声道:“因为我不相信一个一诺无悔、明知凶多吉少却还敢来赴楚某十日之约的人会亲手杀死养育自己近二十年的恩师!”林熠再问道:“如果我以前所说的话其实都是在骗你的呢?”楚凌宇笑了起来忽然林熠也笑了就像一对真正的朋友。

    林熠叹了口气说道:“是啊如果我要骗你早就溜之大吉了何苦再回昆吾?”楚凌宇摇头道:“可惜偏偏有许多人不明白这个浅显的道理。”林熠收住笑容道:“所以明天楚兄莫要再为小弟辩护了他们不会听的。”楚凌宇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目光一闪说道:“有人来了。”林熠转头见到罗禹满脸憔悴衣衫不整抱了个酒坛向着这里走来。短短两个多月不见实在难以相信一个铁血男儿转眼竟会落拓如斯。

    他一身刺鼻的酒气朝着林熠微微一笑满布血丝的虎目中闪烁着兴奋与喜悦的光彩说道:“我听说你回来了就猜想你会来这儿。”林熠百感交集问道:“罗师兄你怎么会变成这副模样?”罗禹脚步摇晃往嘴里倒了一口酒呵呵笑道:“没什么我很好。”林熠夺过酒坛罗禹涨红脸叫道:“快把酒还给我!”探手来抓。

    林熠闪身让开摇摇头道:“这还是我曾经钦佩仰慕的罗师兄么?”罗禹趔趄扶住一块山石呼呼喘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他的声音越来越高仿佛是一个在心底积郁了太多愤懑与痛苦的孩子。

    林熠紧紧抓住罗禹的肩头只有从这里他还能寻找到熟悉的热力与气息。他徐徐说道:“不要再管小弟了不要再想师父的事了。去空幽谷找玉茗仙子吧。”罗禹回过头眼中有泪沙哑道:“在罗某面前站着的是我师弟我怎能不管?躺着的是我师父我怎能忘了这深仇大恨?”林熠心颤如焚。他清楚不过地醒觉到许多人的命运已和自己不可分割地联系在一起心中背负的使命岂能只是为了洗冤复仇。

    隐藏在远处的两名昆吾派弟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坟冢前的三个人。他们奉有严令只管监视防止逃脱但不能打扰更不能搭话。

    两人都想听清林熠等人在说什么可是无论如何默运真气侧耳倾听也无法窥听到三人之间的半个字。楚凌宇早已暗中利用无上玄功在周围筑起一道无形屏障令他们一无所获。

    但只要林熠不从他们两人的视线中消失其他的都没有关系。所以这两名昆吾弟子依然耐心地伏在山石背后静静观察。

    须臾林熠和楚凌宇一左一右扶着罗禹往缈云观而去。另一拨昆吾弟子跟了上去直到三人回到罗禹住的小院在客厅中点燃灯火秉烛夜谈。

    不多时邙山双圣也冒了出来。厅里人影绰绰好像重新摆开了龙门阵。罗禹似乎酒醒了不少和楚凌宇下起了棋还有说有笑。

    监视的弟子稍松了一口气他们最担心的是林熠到处游荡一旦进到屋子里盯梢起来无疑方便许多也轻松许多。

    少顷林熠起身到后院寻方便然而等了半个多时辰也再不见他出来。厅中的楚凌宇等人好自以暇对林熠的久久未回不闻不问就像什么也没生一样。

    外面的弟子渐渐感觉不妙悄悄舒展灵觉向茅庐里探察顿时两人魂飞天外里面空荡荡根本感应不到有人存在更不晓得他是什么时候离开。

    消息传出整座昆吾山立刻乱了套。到处都是搜寻林熠踪迹的弟子与哨卡可是一直折腾到黎明仍旧找不到林熠的影子仿佛他突然从人间蒸了一般。

    屋里的四个却像没事人般稳坐钓鱼台该下棋的下棋该喝酒的喝酒。直到院落外脚步响动两名昆吾派弟子闯了进来在厅外叫道:“楚公子、罗师兄林熠上哪儿去了?”罗禹放下棋子打了个酒嗝道:“原来是赵师弟、孙师弟找他有什么事?”那名姓赵的弟子就是曾和罗禹一同拦截威远镖局车队盘查的赵铭英。他苦笑一声说道:“罗师兄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还和小弟开玩笑。若是让林熠再溜了咱们昆吾剑派的跟头就算栽到家啦。”白老七道:“小赵我看你才像在开玩笑。林兄弟既然回来了干什么还要再偷跑?”白老九笑嘻嘻道:“不如你们两个也进来陪咱们兄弟喝几杯?”赵铭英见他们装聋作哑插科打诨不禁心中生气努力压住火头道:“邙山双圣咱们昆吾派师兄弟间说话可没你们两位什么事。”邙山双圣就怕没人找茬一听赵铭英的话头立时来了劲儿。

    白老九皱眉道:“罗兄弟你们昆吾派的年轻人怎么没一点涵养?老子好心好意请他们进来喝酒却是热脸贴了冷屁股。”白老七接口道:“何止是热脸贴了冷屁股压根便是好心遭狗咬。”赵铭英被两人一通抢白气得说不出话旁边那姓孙的弟子也急得一跺脚说道:“楚公子玄恕师叔可是应您的担保才没有拘禁林熠。万一真让他逃走了咱们该如何向掌门师叔交代?”楚凌宇从容道:“两位不用着急林兄昨天赶路累了眼下正在后屋歇息。”赵铭英脱口而出道:“不可能咱们早——”他的话没有说完眼睛像看到鬼似的呆呆盯着客厅侧门。

    林熠懒洋洋打着哈欠从后头走了出来招呼道:“大伙儿早这觉睡得可真舒服。”而后目光一转落到赵、孙两人身上惊讶道:“赵师兄、孙师兄是玄恕师叔命你们来传小弟上堂么好像早了点吧?”赵铭英觉得自己真是活见了鬼明明罗禹院子里的每一处角落都有人暗中搜索过都没有现林熠的踪迹可这家伙偏偏就从后屋冒了出来。

    他期期艾艾道:“林、林熠你刚才真是在后屋睡觉?”林熠认真点点头道:“赵师兄你不信么?要不要到屋里去看看被褥现在还是热的。”赵铭英摇了摇头接着旁边姓孙的弟子也摇了摇头觉自己成了丈二的和尚。

    赵铭英尴尬地道:“你在这儿就好。不打搅诸位了告辞。”扯了扯孙姓弟子的衣袖孙、赵两人一头雾水的退出客厅想着如何向玄恕真人禀报这件怪事。

    楚凌宇笑道:“还好你早一步回来否则就得露出马脚了。”白老七不以为然道:“怕什么他们要是敢硬闯老子就一脚一个踹出门去。”林熠道:“七兄、九兄我新近学了一手绝活你们想不想看?”白老九忙道:“什么绝活赶快亮出来给咱们瞧瞧。”林熠摇头道:“这厅里地方小东西多不好施展。咱们得到后院去。”众人到了后院邙山双圣连声催促连罗禹也生出好奇不知道林熠出去转了一圈又学会了什么新鲜玩意儿。

    林熠站在院中低喝了声:“看好了!”身体拔起凌空翻了一个跟头落回原地。

    白老七眼巴巴地瞅着林熠问道:“接下来呢?”林熠拍拍手道:“就是这样。”白老九大失所望咕哝道:“什么绝活敢情就是翻个空心跟头。”林熠道:“翻一个两个当然不算本事难的是一口气不停地翻下去。如今我的最高记录已经是九千九百九十八个只差两个便满一万了。可想要更进一步就难了至少我还没听说有谁能出一万的。”白老七挠挠脑袋上不多的头怀疑道:“一口气翻上万个空心跟头好像也没什么难?”林熠肃容道:“七兄千万别小看了它。当初小弟翻完九千九百九十八个跟头后足足在床上躺了三天才缓过劲来不然也不至于直到昨天才赶回昆吾山。”白老七将信将疑喃喃道:“有那么厉害么我倒不信了。”罗禹隐约猜到林熠的用心说道:“七兄你要是不信为什么不索性试试?”楚凌宇帮腔道:“我看不试也罢万一连五千个跟头都没翻着岂不丢人?”这两个人煞有其事在旁一帮一衬邙山双圣哪里还按捺得住。白老九怪叫一声道:“试试就试试不翻过一万个空心跟头老子就不姓白!”林熠眼皮一眨不眨盯着邙山双圣问道:“你们真的要来?”邙山双圣齐齐点头道:“当然!”林熠走上前绕着两人身边用脚尖在泥地上画了一个直径不到两尺的圈子道:“那好我和楚兄、罗师兄便拭目以待。不过你们谁的脚若是落到了圈外一点就算翻上两万个跟头也一个不算明白么?”白老七低头看了眼不屑道:“这么大的圈子咱们兄弟怎么可能翻出去?”白老九道:“林兄弟要不然你再把圈子画小点不然显不出咱们邙山双圣的好手段!”林熠道:“就这样吧。七兄、九兄在开始以前你们要不要喝口酒打会儿坐准备准备?”邙山双圣存心逞能两颗脑袋一起摇连声道:“不用不用!”两人略一提气腿不弯身不动拔地而起在空中翻转跟头又高又飘而后冉冉落地无声无息不带起半分尘土。

    楚凌宇高声喝彩道:“两位兄台好生厉害就这手功夫楚某甘拜下风!”邙山双圣心里痛快四只脚甫一沾地立即二次腾空这回跃得更高口中计数道:“两个啦——”一炷香不到两人已翻了一百多个空心跟头面不红气不喘轻松自如宛如闲庭漫步。林熠等人不断在旁边鼓掌叫好远处几个昆吾派弟子看得瞠目结舌心道这不是在看戏耍猴么?

    邙山双圣兴高采烈嘴巴里不停数道:“一百九十六、一百九十七——”林熠见火候已到说道:“七兄、九兄瞧这情形你们两个一时半会儿肯定结束不了。我和楚兄、罗师兄先回前厅喝酒下棋过上半个时辰再来看你们。”白老七道:“半个时辰哪够你最好中午再来说不准咱们要翻到明天早上!”楚凌宇故意皱眉道:“林兄咱们都走了不太好吧?总需留下一个人在这看着不然有谁晓得他们两位是否会偷工减料又或犯规偷懒?”林熠大声道:“不必了凭邙山双圣的为人岂会作出有辱名头的事情?”白老九乐得嘴巴合不拢飘在空中道:“还是林兄弟了解咱们。你们都去喝酒下棋吧不到明天上午都别回来到那时候咱们兄弟少说也该翻了两万多个。”白老七连忙道:“何止两万?再怎么着也要有三、五万个才差不多。”罗禹道:“既然如此咱们就先到前厅休息去吧。七兄、九兄回头见。”邙山双圣不耐烦地挥手催促道:“快走快走!”心里拼命在回忆说话前两人是翻了两百十七个还是两百十八个空心跟头?

    三人笑着回到前厅落坐楚凌宇道:“林兄你这招真够绝的。我敢打赌不到明天这个时候那两位仁兄绝不会跨出圈子半步。”林熠叹了口气说道:“我也是怕他们稍后会闹事伤了谁都不好。”楚凌宇点点头邙山双圣的修为他大抵已经了然于胸一旦出手昆吾派上下恐怕真的没有一个会是对手。但毕竟昆吾千年根基高手如云闹到最后邙山双圣也绝不可能有好果子吃。

    罗禹已送到唇边的酒杯一停目光投向院外静静道:“他们来了。”林熠笑笑站起身道:“算算时候也差不多了。两位小弟去了。”罗禹将酒一饮而尽目光炯炯道:“林师弟我陪你一起去!”楚凌宇则是没有说话却已先一步走到了厅口。

    林熠这下笑不出来了道:“你们两个这是何苦?就算到了法堂外依照昆吾派的门规也不能进去。这段路还是让我一个人走吧。”罗禹淡淡道:“你我是兄弟哪怕是黄泉路我也不能让你一个人走。”楚凌宇微笑道:“况且我们两个只是送你到法堂外至少能第一时间知道你的结果。”林熠的嗓子眼一热外面响起清观道人漠然的话音道:“林熠贫道奉掌门师叔与刑堂长老口谕请你即时前往‘鉴月殿’。”林熠走出前厅向清观道人道:“清观师兄上回的事情小弟对不住你啦。”清观真人的眼皮几乎无法察觉地一跳为着看守林熠不力的过失他被玄恕真人罚扫三年鉴月殿。对林熠的恨意自然比其他人更多了一层沉声道:“请!”林熠颔道:“有劳师兄。”当先而行罗禹和楚凌宇一左一右随在身后。

    清观道人见状微微一怔却并没有出声阻止两人率着另七名执法弟子若即若离地尾随在三人后面。

    林熠不紧不慢在前走着脚下的路他曾经走过无数遍即使闭上眼睛也不会踏错。春阳温煦含着暖意照在他的脸上。风吹动云岚牵起衣袂。

    两旁路上不时经过的同门见到林熠都是木无表情地让到一旁没有一个人主动上前和他问候说话。此刻仿佛形同陌路。

    林熠摸摸自己的鼻子忽然笑起来说道:“我怎么觉得自己突然成了隐形人?”罗禹目视前方低声道:“别怪他们。早在几天前玄雨师叔就下令任何人不得探望你不能交谈说话否则严惩不怠。”林熠一惊道:“罗师兄恐怕玄雨师叔不会对你作出特许吧?”罗禹满不在乎地笑笑回答说:“我是个酒鬼喝醉了便什么门规都记不得了。”林熠道:“也许有时候喝醉了真比清醒更快乐。”楚凌宇叹道:“可惜林兄酒量惊人纵然楚某有心要灌醉你也办不到。”三人一起笑了起来林熠问道:“罗师兄宋师兄他们是否都不在山上?”罗禹答道:“是几位师兄弟都被派遣下山办事到现在还没回来。原本我也免不了要下山但瞧见我整日烂醉如泥的样子掌门师叔只好法外开恩了。”林熠笑道:“你们看原来喝醉了果然有莫大的好处至少可以躲在家里偷懒。”清观道人见林熠谈笑风生镇定自若很不甘心地从心中生起一丝钦佩。这样的人才本该是日后昆吾派的擎天栋梁可惜却走上了弑师叛道的不归路。

    他低低叹口气现自己对林熠其实更多的是一种怜悯、一种惋惜。

    林熠在鉴月殿石阶前停下脚步回身抱拳道:“楚兄、罗师兄就到这儿吧。”楚凌宇抬头望向气势森严肃穆的大殿也收起了笑容低声道:“保重!”林熠迈步走上石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事回头用传音入秘道:“罗师兄不论稍后生任何意想不到的变故你都不要替小弟担心。赶紧去空幽谷吧别让三嫂在那里等得太久。”说完稳稳走上石阶心中默默念道:“若蝶我也不会让你等得太久——”罗禹隐隐感到一种不祥的预兆恍惚里林熠的身影已消隐在幽暗的殿中。

    “砰——”沉重的殿门合拢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余音把阳光也一起阻隔在了门外。八尊青铜大鼎庄严而冷漠地伫立在两侧烈烈的火焰从坛中吞吐闪烁映照在那块“心鉴明月”的巨匾上。

    玄恕真人端坐在法坛正中长长的影子投射在青石砖铺成的地面上静静匍匐。在这座大殿中此时他是昆吾派至高无上的律戒主宰即使是掌门玄雨真人也必须侧坐在下。

    其他的十余位昆吾派长老依次盘膝肃坐左右每个人的神情都显得凝重目光笔直地投向正前方。

    十六名执法弟子侍立在法坛下目送林熠一步步走过自己面前然后来到法坛中央缓缓跪坐到蒲团上向着玄恕真人躬身施礼道:“弟子林熠拜见长老!”静静得让人压抑。空气里弥漫着火焰丝丝燃烧的声音风凝结成铅块压在无声的肃穆中。

    久久久久玄恕真人的手轻轻一挥拂尘敲击在面前低垂的钟磬上“当——”的一响余音绕梁绵绵不绝。

    侍立的十六名执法弟子口中齐齐出如潮如雷的低啸青铜大鼎中的火焰呼呼舞动大殿微微地颤动空气凝冰。

    林熠深吸一口气心情沉淀下来孤独地跪坐在法坛中央默默自语道:“终于开始了——”

    “终于开始了——”守候在殿门外的罗禹听到里面依稀传来的钟磬与低啸声向楚凌宇说道:“上一回我听见这声音是三年前。当时里面跪坐的就是和林师弟一同逃下山去的玄冷师叔。”楚凌宇隐有忧色低声道:“不晓得昨晚林师弟察访了半宿是否有收获?”罗禹问道:“先前你为什么不问他?”楚凌宇抬头望向蔚蓝如洗的晴空叹息道:“我不知道也许我是想把这仅存的一线希望留到最后一刻。哪怕我明明清楚这希望微乎其微。”罗禹猛然道:“那不是清遥师兄么?这时候他来作甚?”一名中年道士风驰电掣地冲到鉴月殿外双手抓住悬空的撞木在数十道诧异目光的注视中高声呼喊道:“弟子清遥有万分紧急大事求见掌门师叔!”

    “当——”殿外的大钟铿然撞响声传数里。鉴月殿内执法弟子的低啸兀自未绝却被这更加沉闷的钟声骤然击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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