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如今已经是九月。但广州只不讨温度稍降。午后辆懵几天最热的时候,火辣辣的太阳光肆无忌惮地倾斜下来,过往路人走在石板路上甚至会觉得烫脚。因此无不是加快了脚步。各家店铺前早有伙计拎来了一桶桶的井水往的上泼水浇洒,几瓢下去,就能看到石板路上水汽腾腾。彩云楼旁边的树荫底下,一长溜各式各样的黑油车厢马车整齐地停着,又有好些各家的下人在那儿一边摇扇子一边聊天。都在议论楼内生的事。

    商人多金。下头人却是不敢乱花钱,此刻多半是在车辕或是车旁边的阴凉地休息。花一个铜板买上一碗凉茶解渴,正对着彩云楼的茶馆反倒没几个人。由于天气太热车中坐不住,琥珀也和同来的彭十三一块,在这里找了个角落位子坐着等。做了男装打扮的她看上去肤色微黄身材瘦削,并不起眼。再加上有彭十三这一条大汉在旁边凳子上一坐,她自然更是少人注意。可以安安心心地瞧着外头动静。

    一壶茶已经冲得味道极淡,对面的彩云楼终于有了动静。就只见大门口处三三两两的商人出来,有的面带笑容,有的垂头丧气,有的摇头叹息,有的心有余悸。却没有一个人敢高声说话。琥珀仔仔细细地盯着一个个走出来的人,旁边的彭十三却低声说道:“不用着急,人还没出来。若是夹在这么一大堆人里头,惊鸿一瞥怎么能看清楚?放心,人出来时我提醒你就是,绝不会错过。”

    “多谢彭大哥。”

    琥珀点了点头。放在桌子下头的双手却不知不觉紧紧攥成了拳头。当年家中上下并不齐心。她和那些叔叔伯伯也说不上真有什么深厚的亲情。只是多年独身在外,那种思念的感觉却一丝丝缠绕在心头。又等了好一会儿,已经有些恍惚的她徒然之间听到耳边传来彭十三的提醒,立玄抬起头往外望去。

    她一眼就认出了身穿麒麟服的张越,在他旁边,赫然站着一个五十出头的老人。由于是背对着,她只能看见对方身穿一件宝蓝色的袍子,瞧着身材蒋瘦。斑白的头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只过了一会儿,那人便转过了身子,因大约是对着阳光的缘故举起手遮了遮,又对着不远处叫唤了一声。直到这时候,她才看清了那人酷似祖父的眉眼。只是,比起当初那位不怒自威的威严老者,对面那人却显得一脸凄苦相。

    就在琥珀看得目不转睛的时候,对面的老人忽然往她这个方向看了一眼。尽管只是短暂的目光相对,她仍是吓了一大跳,直到对方仿若未觉似的登上了过来的马车,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一旁的彭十三看到张越冲自己点了点头。又反身进了那座酒楼,这才对琥珀说道:“既然瞧见了,咱们先回去吧。既然都已经到了这里,就有的是相见的时候,”

    “不,以后我不会再见他们了。少爷已经帮了我这么多,我不能再给他添麻烦。不过是一个念想而已,等有机缘回乡给母亲扫了墓,我便可以放下以前的事。安安心心过我自个儿的日子。我如今终于明白了,人不能总想着以前,就是已经到了天上的我娘,看到我如今的样子,也应该能放下心事了。”

    见琥珀转过头来微微一笑,那笑容既有如释重负,也有欣慰满足,更有说不出的喜悦高兴。彭十三不禁愣了一愣。他虽说不入内宅,但琥珀的脾性总是知道一些。就连灵犀也叹息过琥珀的寡言少语不芶言笑,如今她能够笑得这般轻松。足可见是真的放下了这桩事情。

    彩云楼上一场鸿门宴,张越突然难拿下了徐正平,这顿时在广州城内引来了一片哗然。一时间,街头巷尾热议纷纷。徐家这十几年来隐隐为粤中富,这生活豪奢自不必说,每年抬进徐家大门的花轿就曾经是民间津津乐道的话题。虽说朝廷对于娶妾等等有明令,可就是王公贵族也往往逾数纳妾。民间自然此风更盛。按照坊间好事者计算的数字来看,这些年徐家几乎是每年都有一两回抬花轿进去,老爷纳妾少爷娶这花钱几乎如同流水。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这徐家大宅要换主人喽!几十年前,这房子是叶家的,后来归了夏家,夏家之后,徐家又占据了十多年,以后不知道又要归哪家有缘的。”

    往墙上贴官府公审告示的差役听到后头百姓议论纷纷,嘴里便吆喝了这么一句。转身好容易钻出了人群,又有人围上来打探消息,他便没好气地撇了撇嘴。

    “徐家如何我这个牌名上的人怎么会知道?只不过,光是为富不仁四个字,他们家就该死了!今年暂且不提,从前他们哪一回不是在灾年荒年抬高粮价,甚至用粮食低价吞了乡民的田产,更不用说把咱们大明朝的子民挑上年轻貌美的卖到番国去了!现在是老天有眼。派下来一位霹雳手段的张大人。总算是能收拾他们了!”

    民间如此讨论。官面上的人对此也自然是深感震惊。尤其是布政司的那些参政参议们。意外之余更觉得心悸。原本是想着张越就算再有手段,初来乍到也干不了什么,轻轻巧巧就能架空了,谁知道这一场暴雨水灾过后,大权却是渐渐给人完全抓了过去。如今都司桌司赫然都是听这一位的尾。他们这些属官还能怎么蹦醚?

    泊水厅内。眼见得一个小吏扶着右布政使项少渊进来,几个人都围了上去。徐涛摆摆手示意那小吏退下,竟是亲自搀了项少渊的右手,等把人安置坐下,这才叹了一口气:“若不是项大人这病拖了这么久不得好,此事咱们也不会自始至终只得旁观,想插手也插不上。这么大的事情,外头无数人递话打听,我竟是一句也答不上来。”

    “答不上来才好。难道你真的要保徐家那么一个为富不仁的本”

    “项大人这话从何说起,你是知道的,那是他们自个攀亲,我从来不曾认过。”

    “可你也没有否认过!”项少渊没好气地冷哼一声,见徐涛讪讪地低下了头,其余人也都面面相觑,他就正色提醒道,“我当时就对你们说

    ,币此商人不过是指着你们开方便之门。仓都没安着好心旧川“就是听不进去!我这个病人在广东已经干了好些年了,布政使也已经当了三年,每每想打压那些为富不仁的奸商,你们倒是会胳膊肘往外拐。如今看来,张大人比我手段高明,这该打该抬他比我有分寸。都消停些,不要给自己惹事

    虽说几个参政参议各有各的不服气,但如今却不愿意顶撞了项少渊这个还能庇护一二的大伞,于是少不得唯唯诺诺应了,徐涛又赶紧岔开话题。说到布政司如今能管着市舶司,众人都是喜笑颜开,就连项少渊也颌点了点头。

    “有了张公公那句话。今后咱们布政司也能宽裕得多,不用修个贡院还要去求爷爷告奶奶。看那帮子奸商的脸色”。

    “诸位大人,京中转来内阁公文和皇上朱批,还有广西总兵官镇远侯命人送来的公文。”

    一听这话。泊水厅中的众人全都站起身来。

    项少渊微一沉吟就吩咐门外人进来,待接过那两封函件之后,他随手把镇远侯顾兴祖的公文急递撂在桌子上,正打算动手拆阅那封京里来的公文时,突然停住手问道:“张大人还未回来?。

    “是,张大人自正午前应张公公相请去了丰舶公馆,如今还没回

    听到这话。项少渊方才拆开了那封公文。郑重其事地双手取出那一叠纸笺,他便一如从前那般将其一张张地摊在了桌子上。旁边的参政参议们都凑上来瞧,等看清楚上头的内容,顿时有人忍不住低呼了一声。等到众人全部看完。领头的项少渊方才对他们冷笑道:“瞧见了没有,市舶司提举李文昌那是咱们这儿有名的硬骨头。而且那上书还得到了内阁黄大学士的支持,结果皇上的朱批还不是把人骂得狗血淋头!”

    “皇上对张大人实在是太偏信了一些。”

    也不知道是谁嘟囔了一句,屋子里的众人心里都暗暗赞同。可想到张越之前功劳无数暂且不说,单单是护着朱瞻基回京,又定了汉藩之乱,纵使他们不服。也没法辩驳其他话。收好了内阁转来的李文昌上书以及相应的批注和御批,项少渊这才打开了镇远侯顾兴祖的公文急递。这一份却只有薄薄的一张纸,只扫了一眼头一张,他立时勃然色变。

    “荒谬,这怎么可能!”

    其余几个参议参政看完之后也都是吓了一跳,徐涛更是气急败坏地说:“镇远侯怎能凭一个叛逆之言,就下这样的定论?广西瑶人叛服不定这已经是多少年了。可自从琼州府开始以峒管黎之后。咱们广东就一直都是太太平平。瑶人和黎人勾结,这从何说起!镇远侯还说要请命带兵过来,这大军过境。钱粮耗费无数,怎能听这片面之词就如此莽

    “项大人

    见人人都看着自己,项少渊只觉得胸口一阵阵闷,闭上眼睛休憩了好一会儿,他这才一字一句地说:“派人去给张大人报信,把事情先告诉了他,若是张公公能得知则是最好。事关重大,琼州府黎人毕竟也不是铁板一块,内中争夺峒等等杂七杂八的纷争不在少数。要是真的大军开进琼州府,没有事情也会惹出事情!”

    市舶公馆既然在药州。自然是水网密布之地。后院引了药浙活水文溪,因此倒有些临水园林的意味。这会儿后院的水榭中,张越和张谦正在对坐听曲。前头临水平台上,几个男女正在演唱全本西厢记。字正腔圆的曲调从一男一女两主角口中婉转流出,张谦时不时和着曲调打拍子,奈何张越对这类东西并无多少爱好,虽陪着听曲,心里想的却是其他事情,那唱词腔调不过是转眼间就过去了。

    “我则道这玉天仙离了碧霄,原来是可意中来请瞧。小子多愁多病身,怎当他倾国倾城貌。”

    第四折听完,张谦摆摆手屏退了戏班子众人,忍不住又唱了一句,这才对张越笑道:“你是日理万机的人,跑到这儿却陪我听了这么老半天的戏,可是觉得没意思?这些东西都是好的,当年太宗文皇帝深为喜爱不说,就是当今皇上也是极爱此类。已故周王千岁那是行家了,就是如今刚刚袭封的那位周王千岁,也一样是深爱此道。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外加这一个戏字。你至少都得占全了,以后回京无论是入部堂还是内阁,人情往来就都过得去了

    知道这话没错。张越应了之后就谢了一声。朱瞻基虽说不如历史上那位道君皇帝那般书画双绝鼎鼎大名,但如今相处久了,他仍是领教了这位天子的诸多绝艺。琴棋暂且不说,书画诗词等等却是常有佳作,带挈得他应和作答也很有长进。只是他昔日也曾陪着老祖母王夫人等等听了十几年的散曲杂剧,可也没能培养出什么爱好,要真正欣赏这些恐怕是难能。

    “张公公,如今贡院和码头都在修,因官牙行的保证金已经交了上来,乡间水利我也已经拨了银子下去,今年因田土被淹而生活无着的民众都安置了。好在受灾的州府都是四季无冬,哪怕走到了腊月也不用担心酷寒。”

    他是广东一省的父母官,说这些不过是起个头,下一刻他才真正说到了要点上:“计算日子,郑公公的宝船大约就要下来了,虽说那些商户不少都打算出海,但一时半会弄船却不是那么容易的,所以说,今年年底的第一笔。恐怕的是咱们市舶司自己筹备的货物。我已经向皇上递了折子上去。江南织染局的东西今年必定是上供宫里,所以刘家港必定是空船起航。连瓷器压仓恐怕都难。所以我已经下令,从佛山调丝绸、陶器、中药丸剂散剂等等,随时准备出海。如今布政司是差不多掏空了,所以想请张公公替我担保担保。”

    “哈哈哈哈,好你个元节,竟然是打我的这个主意!”张谦虽是大笑,心中却飞快地盘算了一番,最后点了点头,“也罢,这事情我帮你。做成了这一笔,接下来三年之内,哪怕是市舶司无片板下海,所得也决计是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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