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之夜,初升的皎月从楼廊外照进来,铺在地上的栏雁鱼灯的光茫模糊、淹没,秋风飒飒,坞堡沉静。

    陈操之沉思久之,终于开口道:“三兄,我不能去建康。”

    陈尚起先以为陈操之考虑的另外的事,万万没想到陈操之竟会说不去建康,惊道:“十六弟,你何出此言,去建康是家族第一等大事,你的名声已在建康流传,京中士族权贵,有嫉妒的、有欣赏的、有不屑一顾的,都在期待你的建康之行,大司徒司马昱最好清谈,每逢休沐日,司徒府总是高朋满座,高官显贵、名士名僧云集,~尾、如意挥动,各种辩难此起彼伏,殷浩与孙盛的‘易象妙于见形’、殷浩与支道林的‘才性四本’这些经典辩难都出自司马昱的是大司府,~参军曾向大司徒说起你的儒学、玄学和佛学的造诣,说陈操之清谈之妙,不在当年殷浩之下,是以大司徒衷心企盼你的建康之行,到时或许根本不要参加十八州大中正考评,只要在司徒府名士清谈中妙语惊四座,就足以让钱唐陈氏跻身士族,与支道林名的康僧渊渡江南来后声名不显,几近于乞丐,就是凭借与殷浩的辩难名声大振,十六弟大才,如此良机,何以裹足不往?”

    陈操之道:“三兄,不是弟不肯去建康,弟为家族入士籍可谓殚精竭虑,既为族人、也为我自己,即便建康是龙潭虎**我都会去何况这是扬名的大好机会—”

    陈尚道:“是啊,爹爹与我虽然建康为入士籍奔走,但也仅是跑腿而已,真正为家族出大力的还是十六弟,是十六弟结识~参军才有现在这样的机会,十六弟现在却说不去建康,到底所为何故?”

    陈操之却问道:“兄方才见过我母亲了,与七月初相比三兄以为我母亲气色如何?”

    陈尚愣,随即眉头皱起,缓道:“与两月前相比七叔母的确衰老了许多。”

    陈操之道:“我了栖光寺的支度大师、扬州名医杨泉来为母亲诊治都说已非药力所能为只有小心照料、安心静养,去年葛稚川先生临别时也告诫我说今年五月后莫要外出,无他,养儿防老也,所以我不能去建康。”

    陈尚额汗下来了道:“六弟纯孝之心可嘉,可是入士籍是陈氏家族的百年大计、光宗耀祖之事去建康,最多两个月便可回来,七叔母也一定会让你去的,我这就去告知七叔母——”就欲起身。

    陈之端坐不动,说道:“三兄陷弟于不孝吗?人孰无父母,我父早亡寡母含辛茹苦扶养我**,如今母亲体弱多病我何忍离母须臾!”

    陈尚扶膝坐下。低头不语抬起来经满面是泪。说道:“十六弟兄素知你纯孝。七叔母只有你一个儿子。我不会埋怨你。我只想我钱唐陈氏盼这样地机会已经盼了百余年。如此良机错失。钱唐陈氏就再无翻身地机会了。后世子孙再如何力也难有出头之日。想起老父在京翘等待十六弟前去。但十六弟却不能随我去。我该如何面对老父啊。”

    陈尚须眉男子泣不成声。陈之亦含泪道:“三兄。且先收泪。听弟一言。弟绝非那种轻易放弃良机地迂腐之人。我为陈氏入士族筹谋已久。岂肯就此放弃——”

    陈尚重燃希望。问:“那十六弟是如何考虑地?”

    陈操之道:“对家族而言。我赴建康是为了家族利益。举族都会支持。我母亲若知道此事。也一定会命我赴建康。但对于其他人而言。我赴建康则是求名。士之德更重于才。就算我在司徒府辩才惊四座。但若是别有用心提出我不顾家中老母病重而来建康挥着~尾夸夸其谈。那我何言以对?”

    陈尚冷汗又下来了。十六弟考虑得极是。司马氏最重孝道。若十六弟被人抓住有违孝道地污点。那将前功尽弃。并且十六弟这一辈子也毁了。六品免状都可能会被收回。更别提钱唐陈氏入士籍了——

    陈操之道:“我不去建康。钱唐陈氏入士籍还有一线希望。我若去建康那就肯定无希望。所以我行自然之道。奉老母颐养天年。”

    陈尚点头道:“十六弟深谋远虑,愚兄不及,我明日便起程去建康见老父,将十六弟纯孝之心达于都城,让世人皆知,就算钱唐陈氏入不了士籍,可也是诗礼传家的儒门。”

    陈操之道:“孝心不是权谋,我只做我应该做的,三兄也不要刻意宣扬,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我不会就此束手听凭命运摆布,我既要照顾好母亲以尽孝道,也不能让钱唐陈氏入士籍的良机白白丧失,鱼与熊掌我要得兼。”

    陈尚也振奋起来,问:“十六弟还有何良策?”

    陈操之道:“也是笨方法,就是把我的三篇玄学论著呈给大司徒司马昱,相信大司徒会感兴趣的,今夜我再润色一下,重抄一遍,制成书册,明日交给三兄。”

    陈尚喜道:“好,明日上午我来取。”

    陈操之又叮嘱陈尚莫让他母亲知道这事,不然的话他母亲严命他去建康那就糟糕了,陈尚连连点头。

    当夜,陈操之手不停书,将三篇玄学论著整理抄

    订成薄薄一册,题名《明圣湖论玄三篇》,分别是关《天道无忧论》、关于老子的《功成自然论》以及《儒道释同心论》,这三篇文章都采用古典的主客问难式展开论述,《天道无忧论》是陈操之与~希在定品考核上关于周易的问难,现在加以精精练和补充;《功成自然论》是谢道、谢玄姐弟初到徐氏学堂时与徐邈的辩难徐邈招架不住,陈操之加入辩难,那是一场极精彩的论战,当时以祝英台之名出现的谢道谈锋锐利、辨析义理丝丝入扣,陈操之的应答和反击也是引经据典、针锋相对,现在整理出来竟有洋洋五千言;《儒道释同心论》则是陈操之与~在通玄塔上关于儒、道、释三教殊途而同归的辩难——

    篇文章加进来一万三千多字,陈操之一直写到丑时四更天,写完后才觉小婵还坐在他身边,讶然道:“小婵姐姐没去歇息啊!”

    小婵用手轻拍嘴唇,说道:“知道操之小郎君有要紧事就没催你去睡间我还端了茶水给你喝,你都不记得了?”

    陈操之惭愧道:“写得太神了,茶来张口,没注意到小婵姐姐还未歇息,对不住啊姐姐。”

    小婵笑道:“这有什么对不住的,小郎君又不是故意不理我最爱看小郎君专心学习的样子,有时眉毛一扬、有时嘴角一动、有时还念念有词——”

    陈操之笑道:“原我还有这么多小动作啊,看来修养不到家,离泰山崩于前而目不瞬差得太远——小婵姐姐快去睡吧,不用管我,笔墨我自会收拾。”

    小婵道:“还是我来吧去洗漱,到老主母房里时轻声些莫让老主母知道你这么晚睡。”

    陈操之回到二楼母亲房间,陈母李氏警醒得很到动静,问:“丑儿吗在什么时辰了?”

    陈操之道:“子时了,因为兄尚急需一篇文稿,我就抄给他,所以睡晚了。”

    陈李氏笑了一下,说道:“休要瞒我,现在丑时都过了,以后不许睡这么晚,好了,快歇着吧。”

    陈操之就知道母亲一直都没睡着,免轻轻叹了口气,心想:“母亲这样的身体,就算无人指责我,我又如何能放心得下远赴建康,机会总还会有,但母亲只有一个。”

    操之睡了不到三个时辰就了,听到母亲在楼廊上低声吩咐宗之和润儿:“莫要吵到你丑叔,你丑叔昨夜睡得迟,让他再睡会。”

    润儿轻声道:“我们不吵丑叔,我们在这等丑叔醒来。”

    陈操之笑道:“我已经醒来了。”两个孩便冲进来,欢笑着让陈操之带他们去登九曜山,这已经成了习惯,每日若不登上九曜山看一看,就觉得忽忽若有所失。

    陈操之道:“好,让来德去南楼请我三兄陈尚一起登山。”

    来德、冉盛带着宗之和润儿走在前面,陈操之与三兄陈尚一边交谈一边缓步上山。

    时已深秋,西风凋树,九曜山的树木或青或黄,还有红艳艳的枫叶,秋葵、桂花、朱蕉、松叶菊,丛鲜艳点缀在山岩林石间。

    陈操之问:“三兄从建康来,可知豫州刺史谢万石北征的消息?”

    陈尚道:“尚不知确切消息,只知泰山太守诸葛攸伐燕兵败,与谢万石同时北征的徐州刺史~昙因病退兵彭城。”

    ~昙是~的叔父,时任北中郎将、领徐、兖二州刺史,与西中郎将、豫州刺史谢万同时受命北伐,~昙兵出高平、谢兵出下蔡,增援洛阳,这洛阳是永和十二年桓温第二次北伐从姚襄手里夺回来的,当时桓温建议将都城迁回洛阳,众议未许——

    陈操之听说~昙生病,正与其后世所了解的相印证,叹道:“谢万北征要大败而还了,许昌、颖川诸郡又要沦入敌手。”

    陈尚只记在心里,没问陈操之为何如此肯定谢万一定会失败,反正这次入京就会知道消息了。

    陈操之又问:“三兄途经吴郡时,可曾听说6使君之子病情如何了?”

    陈尚道:“听说是卧病不起了,我因急着赶回钱唐,未去探望。”

    陈操之道:“6使君与我有知遇之恩,按理我应前去探望6公子,只是母亲需要照顾,我不能前往,我等下写一封信,请三兄到吴郡时呈给6使君。”

    陈尚从九曜山下来,待陈操之写了信,就将那卷《明圣湖论玄三篇》一起收入行囊,便去南楼向母亲和幼弟告辞赴建康,这是他今年五月以来第三次去建康了。

    八月底来震的妻子黄氏分娩,和来圭的妻子一样也生了一个儿子,来福这一脉真是人丁旺,来福生的都是儿子,两个儿子又生了两个孙子,儿子媳妇都是年轻体健,还有得生呢。

    陈母李氏见到胖胖的小男婴,好不羡慕,心里想着若是丑儿把6小娘子娶过门也生出这样壮实的男婴可有多好!

    寒秋九月到来了,陈母李氏身体一直不见好,常常夜咳,无法平卧,总是半靠半坐在床上白日里却又还好,也不咳嗽。

    九月初五午时操之正陪母亲用午餐,听得楼下牛车声响,似有好几辆牛车到来

    亲道:“娘,我去看看,应该是有客人来了。”上听楼下有人嚷道:“子重,子重恺之来访。”

    陈操之俯身一看,就见一个着白绢衫、戴紫纶巾的俊拔不凡的少年郎正仰头四望这少年郎身高近七尺,眉毛与眼睛离得很开乎对看到每一件事都无比惊奇、充满了兴趣——

    “长康!”陈操之叫道,喜上眉梢,朝院下挥手,回头对母亲道:“娘,儿的好友来了,我去迎他们上来。”

    陈操之飞奔下楼,只见院中停着六辆牛车,有十几个人,顾恺之大步过来,朝陈操之略一施礼,便拉住陈操之的手仔细打量,说道:“子重兄,去年腊月一别,你似乎更俊美了,这江左第一美男子非你莫属,人道献之第一,我以为王献之不如你,王献之过于苍白秀美。”

    陈操之笑道:“有三绝顾虎头在,我何敢称第一。”

    顾恺之道奇道:“绝?哪三绝,我自己怎么不知道。”

    顾恺之人称“画绝”、“痴绝”、“才”,现在应该还没这说法,陈操之道:“自然是绘画、吟诗和容止三绝了。”

    陈操之一边顾恺寒暄,一边朝其他来客看去,跟在顾恺之身后走来的是身高体壮、人物轩昂的刘尚值,随后是相貌不俗的丁春秋,而立在牛车边微笑着望着他的那个额广鼻挺、眉长目秀、气质端凝的少年正是徐邈徐仙民。

    “仙民。”陈操之拉着顾恺走过去,不待徐邈作揖,便拉起他的手,说道:“我等挚交,不必拘于俗礼,来握手礼吧,尚值、春秋,一起来握手。”

    刘值、丁春秋笑着走过来,五个人十只手交叠在一起,这一刻,友情的可贵充塞于年轻的心灵。

    顾恺之痴态作,用他那独特的顾咏大声吟道: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

    愚爱惜费,但为后世嗤。

    仙人王子乔,难可与等期。”

    这是去年冬月陈操之临别晚用洛生咏腔调吟唱的古诗,顾恺之现在用晋陵方言咏叹,刘尚值顿觉睡意一阵阵袭来。

    陈母李氏扶着栏杆笑问:“丑儿,这些都是你朋友吗,有几个是第一次来陈家坞吧。”

    顾恺之、徐邈、刘尚值、丁春秋便一字排开,二楼的陈母李氏深深施礼,分别道:“晋陵顾恺之——”

    “东莞徐邈——”

    “晚辈刘尚值——”

    “晚辈丁春秋——拜见陈伯母。”

    陈母李氏年老喜热闹,见一下子来了这么多客人,很是欢娱,招呼道:“都请上来坐吧,丑儿,好生款待朋友。”

    陈操之领着恺之四人上到二楼,顾恺之四人又以后辈礼拜见陈母李氏,顾恺之糊涂,见陈母李氏面现紫色,还以为是血色充足呢,说道:“晚辈听尚值说陈伯母身体欠安、子重忧心忡忡,晚辈也很挂念,今日一见,陈伯母身体甚是康健嘛。”

    陈母李氏笑道:“老妇这身体啊,还好,还好—顾公子是从吴郡来的吧,就这里多住些时日,我儿操之僻居小县也是寂寞,你们以游湖登山、写字作画。”

    顾恺之喜道:“晚辈正要叨拢陈伯母,这次来啊,要住上一个月,把这青山秀水全部搬入我的画卷才舍得走。”

    陈母李氏李氏很喜爱顾恺之的爽朗明快,连声说好。

    润儿走过来问:“哪位是顾长康顾世叔?哪位是徐仙民徐世叔?”

    顾恺之、徐邈都是一愣,他二人一向都是称呼别人为世伯、世叔,现在被么个玉雪可爱的小女孩称呼世叔,一下子还没回过神来。

    顾、徐二人向润儿各道姓名之后,润儿才与阿兄宗之分别向顾、徐、刘、丁见礼,年龄虽小,但礼仪标准,一丝不芶。

    顾恺之大赞,对陈操之道:“子重,建康瓦官寺请我为其大殿画壁画,我答应三年之内画好,其中要画个龙女,一直未有形象,今日看到世侄女润儿小娘子,龙女形象有了。”

    润儿问:“顾世叔也会作画吗,有我丑叔画得好吗?”

    顾恺之大笑,说道:“过两日我画一幅画让润儿小娘子品评,看与你家丑叔的画相比认高谁下?”

    顾恺之四人及其仆从都未用饭,有十几个人,曾玉环与长媳赵氏极是能干,手脚麻利,不到半个时辰,十几人的饭菜全部烹制好。

    陈操之陪顾恺之四人用餐,陈操之见一向诙谐善笑的刘尚值怏怏不乐,便问何故?

    顾恺之笑道:“尚值辞官了,却又恋栈不舍,是以有些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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