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高髻、穿素色纱裙的丁幼微一足踏上陈家坞的:止不住就流下来,赶紧拭干,然后亭亭立在车边,微笑着看着宗之和润儿。

    宗之和润儿眼睁睁看着母亲丁幼微,一时没醒悟过来,丁幼微离开陈家坞已四年,小兄妹二人习惯了在丁氏别墅见到母亲,都快忘了母亲是在陈家坞生活过六年的——

    后面一辆车下来了阿秀和雨燕,阿秀道:“咦,润儿小娘子、宗之小郎君,不认得你们娘亲了?”

    宗之和润儿这才齐声欢叫:“娘亲——”奔过来偎在丁幼微怀里。

    丁幼微蹲下身环抱着两个孩儿,仰头问陈操之:“小郎,阿姑安好吗?”

    陈操之道:“娘还好,杨太医为她诊治过了,暂时无大碍,娘在鹤呜堂念诵《老子五千文》,还不知道嫂子来了,我得先去告诉娘一声,不然她老人家突然看到嫂子你,怕要高兴得身体吃不消。”

    昨夜刘尚值与杨泉在丁氏别墅歇夜,今日上午丁幼微才从丁春秋那里得知陈母李氏身体欠安的消息,而那时刘尚值与杨泉已经离开丁氏别墅前往陈家坞了,丁幼微不知确切情况,但见小郎要从吴郡请名医来,那么阿姑的病情显然不轻——

    丁幼微很是着急,便让丁春秋陪她一起去见叔父丁异,言明要去陈家坞探望阿姑,见丁异沉吟不语,丁幼微长跪道:“叔父,《孝经》有云‘天地之性,惟人为贵;人之行,莫大于孝。’幼微虽已离开陈家坞,但陈操之之母总是我的阿姑,今阿姑有疾,我不去探视,岂不是大不孝,望叔父垂怜,允许幼微去陈家坞探望阿姑。”

    丁春秋也在一边为丁幼微求情,丁异踌躇了一会,说道:“要去也行,今日就去,明日必须回来,幼微,你要亲口答应叔父。”

    丁幼微只好允诺今日去明日便回,即回小院匆匆收拾了一下行装,便带着阿秀和雨燕,由丁春秋陪同,不顾正午酷热前来陈家坞,一路上都是提着心,生怕阿姑有何不测,现在听陈操之说阿姑并无大恙,这才放心。

    这时。来福、曾玉环夫妇都来拜见少主母。东楼、南楼、北楼地长辈和眷属闻知丁幼微回来了。一齐聚来。热情地招呼。丁幼微应接不暇。

    陈操之让嫂子丁幼微缓一步。他先去鹤鸣堂见母亲。母亲心脏不好。猝然看到丁幼微。真会高兴得犯病地。

    陈母李氏在道教祖师老聃和“天、地、水”三官神像前念诵了一遍《老子五千文》。起身问:“丑儿。院中何事这般嘈杂?”

    陈操之道:“娘。嫂子她回来看望你老人家了。”说着搀住母亲地手臂。

    陈母李氏愣了一下。随即大喜道:“是幼微吗?幼微——”陈母李氏一边唤着。一边就急急往外走。

    陈操之赶紧道:“娘。你别急。嫂子正上楼来。还有她从弟丁春秋。”

    陈母李氏脚步缓了缓,说道:“幼微的从弟也来了啊,丑儿要好生招呼。”

    这时,陈母李氏看到素白裙裳、清丽端雅的丁幼微左手牵着宗之、右手牵着润儿走来了,高兴得双手颤,叫了一声:“幼微——”

    陈操之忙道:“娘,嫂子是听说你身体欠安,才苦求其叔父来看望你老人家的,医书有云‘喜伤心’,娘莫要过于高兴,犯病了可不好。”

    陈母李氏是觉得心跳得好快,便停下脚步,平静心情,柔声唤道:“幼微,你回来了。”

    丁幼微松开两个孩子的手,轻提裙裾,碎步来到陈母李氏面前,叫一声:“阿姑——”跪倒在陈母李氏足下,哽咽出声。

    陈母李氏轻轻抚摸丁幼微的高髻,含泪道:“好孩子,好孩子,阿姑都以为再也不能见你了——”

    陈操之一直关注着母亲地神态,担心母亲情绪过于波动,这时岔开道:“娘、嫂子,进屋说话吧,嫂子连茶水还没来得及喝一口呢。”

    “幼微,快起来。”陈母李氏伸手轻轻一拉丁幼微手臂,丁幼微便站了起来,与陈操之一左一右搀着陈母李氏进入鹤鸣堂边上的小厅。

    陈母李氏怜爱地看着丁幼微,看得丁幼微都有些难为情起来,说道:“阿姑,我还未及梳洗,天气好热,出了好些汗。”

    陈母李氏却悲伤起来,拉着丁幼微的手,垂泪道:“看到幼微,老妇就想起我那庆之儿,庆之已不在,老妇不可怜他,我只怜幼微孤苦——”

    丁幼微地眼泪夺眶而出,虽然在楼下时陈操之对她说过,勿让母亲过喜过悲,但现在这眼泪怎么也止不住。

    这时丁春秋立在楼廊上叫道:“子重,我来拜见陈伯母。”

    陈母李氏这才收了悲声,问知丁春秋与陈操之在吴郡同学,交情很深,陈母李氏很欣慰。

    晚餐时,陈操之陪杨

    春秋用餐,丁幼微陪陈母李氏在房里用餐,起先的经平静下来,这一对四年未见面地婆媳絮絮而语,心里非常快活。

    夜里,丁春秋与杨泉在陈操之书房里围棋,这副香榧木棋、玉石棋子还是谢道送给陈操之,那次谢道随陈操之来到陈家坞歇了一夜,在陈操之书房里竟然没有找到围棋,大为惊讶,说道:“子重,你这里还真没有围棋啊,你的棋艺怎么练出来的!”便把这副名贵的棋和棋子送给了陈操之。

    杨泉棋力低微,丁春秋也是低手,两人半斤对八两,厮杀得很起劲。

    陈操之在边上看了一会,便携了柯亭笛悄悄退出书房,到二楼母亲卧室,准备为母亲吹曲,母亲说过,每次听了他的竖笛曲,就觉得安心,也能睡得好些。

    丁幼微、宗之、润儿都在陈母李氏卧室里,小婵、青枝、阿秀、雨燕四婢却在陈操之卧室里叽叽喳喳说话,见陈操之走过,小婵立即追出来道:“操之小郎君,天气闷热,我四人就到这边来坐着说话,不然全挤在一个房间里就更热了。”

    陈操之微笑道:“四位姐姐就在楼廊上歇凉,听我吹曲子。”

    青枝、阿秀、雨燕都走了出来,倚着栏杆,轻言笑语。

    陈母李氏见陈操之进来,便对坐在床前箱檐上的丁幼微道:“六丑来吹竖笛了,我亦不知他何时学会了竖笛,吹得很好,幼微没听过吧?”

    丁幼微新浴后,松松的梳个堕马髻,素淡衣裙轻薄,眉目如画,肌肤如玉,手执团扇,轻轻地为陈母李氏扇着凉,一下又一下,看着陈操之在箱檐另一头坐下,微笑道:“去年听小郎吹过一次,小郎当然吹得好了,不然怎么会连大名鼎鼎的桓伊桓参军都把极其珍贵地柯亭笛都送给他!”

    陈母李氏笑眯眯着儿子,对丁幼微道:“六丑是好奇怪啊,还会画画了,以前从没见他画过。”话虽如此说,口气却一点也不奇怪,满是疼爱和欣慰。

    丁幼微道:“是啊,小郎的才华常常让我吃惊,除了天赋,主要还是小郎非常勤奋啊,阿姑你看小郎这一年来抄录了多少书啊。”

    润儿道:“是,好厚的一大叠,比润儿还高。”

    陈母李氏拉过儿子的手轻轻摩挲着,说道:“两手中指都被笔管磨出茧子了,读书也不要太辛苦,听到没有?”

    陈操之微笑道:“娘,年轻时不怕吃苦,儿子身体不是越来越健壮了吗?”

    陈母李氏笑道:“你哪里说得上健壮啊,象来德、小盛那样的才是健壮。”

    丁幼微妙目凝视陈操之,说道:“小郎身体与以前比,那是可以称得上健壮了,小郎个子好高啊,一年前都还是和我差不多高,现在比我高半个头了。”

    陈母李氏笑道:“个子高有什么用啊,至今还未有谁家女郎看上他,也无人上门媒妁提亲,老妇现在最挂心地就是这件事。”

    丁幼微用团扇掩着半边脸“格”地笑了一声,说道:“阿姑未听说吗,小郎端午前从吴郡回来,那吴郡的女郎、娘子纷纷示爱、送小郎香囊,有好几十只啊,若小郎还要担心婚事,那天下男子都娶不到妻子了。”

    陈母李氏摇头笑道:“那些都是作不得数地,真要哪天定下一门亲事,那我这个做娘的就死也瞑目。”

    丁幼微看了陈操之一眼,转头对陈母李氏道:“阿姑莫要催小郎嘛,以小良好地才貌,现在又是六品官人了,总要娶个士族女郎才般配。”

    陈母李氏对当初陈庆之娶丁幼微地艰难可谓心有余悸,不过幼微就在身边,她当然不能多说什么,只是道:“能娶到士族女郎那敢情好,可是象你嫂子这样贤惠的,六丑你有这福分遇到吗?”

    陈操之只是笑,不说话。

    丁幼微道:“六丑是大福之人,他会遇到更好的。”

    自庆之去世后,今日是陈母李氏最高兴地一天,儿子正式定品了,幼微又能回来看望她,一对可爱孙儿睁着亮晶晶的大眼睛听长辈说话,这是天伦之乐啊—

    一缕箫声在房间里盘旋缭绕,明快宛转,悦耳动听,楼廊上地小婵四婢也听得入神,每夜这一刻,整座坞堡都会安静下来,东、南、北三楼的陈氏族人都在侧耳倾听陈操之地箫声,这箫声给人笃定、安宁之感,让人觉得明日朝阳升起,钱唐陈氏会愈加兴旺昌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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