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之主仆三人在华亭6氏墅舍歇了一夜,四月二十返乡,当牛车驶出6氏庄园巨大的木栅门时,陈操之回头望,那梅岭绝顶,隐约有一点素白的身影,象一朵不凋的白兰花,离得愈远,愈觉芬芳沁透。

    冉盛目力过人,他能瞧得比一般人远,他坐在车辕上顺着陈操之的目光望去,这十三岁的少年若有所思,待离6氏墅舍远了,梅岭也看不到了,才问陈操之:“小郎君,你是不是喜欢6氏小娘子?”

    陈操之眉毛一挑,眼睛微微眯起,问:“何以见得?”

    冉盛道:“瞧得出来啊,6氏小娘子也喜欢小郎君,一早爬到山上不就是为了能看到陈郎君走得更远吗。”

    来德不以为意道:“这不稀奇,吴郡喜欢咱们小郎君的娘子还少啊,香囊都送了几十只,车厢都是香喷喷的,送的鸡蛋,三天都没吃完,小盛昨天就吃了二十多个,我也吃了十几个。”

    陈操之笑了起来,叮嘱道:“6氏小娘子的事你们不许对别人说,回到陈家坞也不许说,听到没有?”

    来德应了一声,来德答应了不说打死也不会说的,。

    冉盛也说绝不会说,却又挤着嗓子问:“小郎君,你是不是想娶6氏小娘子?我看行,6氏小娘子很好——”

    陈操之打断道:“小盛,从现在起,不许你说6氏小娘子的事。”

    冉盛缩了缩脖子、咧了咧嘴,回身坐好,不敢多说了。

    陈操之摇摇头。斜倚厢壁沉思。既然冉盛、来德都看得出他与6s间地情意。葳蕤身边地那些侍女又不是傻子。如何会看不出来!昨日短锄说地那句“陈郎君是葳蕤小娘子地”固然是无心之语。但也未尝不是短锄地真实想法。短锄和簪花是葳蕤地贴身侍婢。他与葳蕤在真庆道院哪能每次都那么巧恰遇上呢?那次在虎丘。他牵着6葳蕤地手过小溪。簪花地眼神就不太自然。有点脸红。想必是意识到了什么。短锄和簪花都是单纯地女孩子。敬爱葳蕤出于挚诚。而且二婢对他也是一片善意。每次见到他都是喜笑颜开。都是很喜欢看到陈郎君——

    但是这件事最终还是逃避不过去地。终有水落石出地那一天。葳蕤能承受得了家族强大地压力吗?

    想起6s笑起来眼睛如月牙儿地甜美娇颜。想起她将因为家族地压力而受到很多委屈。陈操之心里就有些不忍。可是既然相互倾心要相守在一起。总有一段艰难地路要走。

    牛车轧轧而行。来到松江北岸。陈操之下了船。等待摆渡过江。

    华亭渡口秦汉时期就有了。渡口有两株古柏。据说有六百年以上地历史。树下有一块碑偈。刻有篆文。因年代久远。字迹漫灭。模糊不清了。

    渡船正缓缓向这边驶来。松江地水流比钱唐江小得多。水势也平缓。陈操之抬眼望天。遥远地群山有云气蒸腾。心想:“这天气可能是晴不了几日了。每年端午节前都要下雨涨水地。”

    正这时,听得道上又有两辆牛车“吱呀呀”地驶来,冉盛诧异道:“啊,是祝郎君他们!”

    陈操之回头一看,就见祝氏的两个健仆驾车来到渡口,那两个健仆见到陈操之,谦卑地笑着招呼一声:“陈郎君早。”

    两辆牛车停下,前面那辆下来两个婢女,其中一个婢女走到后面的牛车边,撩开车掩地帘幕,身材高挑的祝英台踏下牛车,矫矫而立。

    陈操之惊喜地迎过去,拱手道:“英台兄,你如何会在这里?”

    祝英台脸上敷粉,显得喜怒不形于色,语气冷淡道:“我怎么不能在这里?”

    陈操之一笑,也不多言,只是问:“英台兄要过江吗?”

    祝英台见陈操之方才看到他时那惊喜地神情出于挚诚,心下一软,说道:“我是言而无信的人吗?说了要为你送行地,就是追到钱唐,也定要送你一程。”

    陈操之“啊”了一声,看着祝英台,祝英台转过头去不与陈操之对视,鼻间轻轻一“哼”。

    陈操之微笑道:“英台兄厚意,操之铭感于心,前日在吴郡南门驿亭,我还在想英台兄应该不是那种以门第骄人的,怎么不来与我送别?心殊怅怅——”

    祝英台道:“子重兄离郡,前呼后拥,热闹非凡,堪比造福一方地使君离任,嗯,使君也不如你,未听闻哪个使君离任能收到一大把香囊的!”

    陈操之朗声一笑,问:“英台兄也在场吗,我怎么没看到你?”

    祝英台不答,指着靠岸的渡船道:“请上船吧。”

    陈操之退后半步,向祝英台深深一揖,情真意切道:“与英台兄交往两月余

    辩难、切磋经义,往往小叩则大鸣、实归不负虚惠,无以言谢,更蒙远来相送,中心感慰,今日一别,更不知相见何期!”说罢,走到岸边石阶台,又回身向祝英台一揖,道声:“拜别英台兄,珍重!”

    祝英台不还礼也不说话,站在那一动不动,只是唇边慢慢勾起一丝笑意,见陈操之上了船,来德和冉盛小心翼翼牵着鲁西牛准备把牛车拖上渡船,才走过去说道:“且慢,牛车等下一趟再过江。”朝后面招招手,一个婢女抱着一个长条形布囊走了过来,与祝英台一起上了船。

    陈操之讶然道:“英台兄,你要过江?”

    祝英台道:“说了要送子重兄一程,如何能在渡口就别去。”指着婢女抱着的大大的长条形布囊问:“子重兄猜看这是什么?”

    陈操之看了看,说道:“七弦琴?”

    祝英台微笑道:“是也。”便命船家行船,莫要行得太快,他付双倍摆渡钱。

    渡船离岸,船上人不觉得船动,但岸远了,船舷外的江水汨汨有声、一刻不息地奔流着——

    陈操之道:“与英台兄相交数月,从未听到英台兄操琴,英台兄可谓良贾深藏若虚者也。”

    祝英台道:“我每日都弹琴,只是子重兄无缘听到罢了。”又补充了一句:“我也不愿意弹给别人听。”

    陈操之便不再说话,静静地看着祝英台跪坐在舱中苇席上,解开布囊系带,取出一具桐木古琴,形如蕉叶,琴身线条优美,涂生漆,架弦的硬木不用钉榫,而以鹿角霜衔接,琴尾浅槽两侧镶以名贵青玉——

    祝英台调好弦,由跪坐改为趺坐,七弦琴搁在膝上,抬眼看着陈操之,微微一笑,俯低眉,左手按弦,右手弹弦,“铮”的一声悠悠颤音,顿觉松风古韵扑面而来。

    祝英台弹奏的便是~康的琴曲《长清》,这曲子陈操之很熟悉,他曾把《长清》、《短清》这两支琴曲改编成洞箫曲,但现在听祝英台用七弦琴铮铮淙淙地奏来,别有另一番意会,七弦琴音色深沉,琴音清透不散、韵味悠长,前音犹袅,后音继至,仿佛流水疾徐相继。

    陈操之悠然陶醉,扶着船舷的手指不自禁地伸缩按捺起来,仿佛柯亭笛在手,应和着琴曲的节奏。

    一曲既罢,祝英台看着陈操之修长跳动的手指,笑问:“子重兄是否也笛意大,很想吹奏?”

    陈操之道:“柯亭笛在岸上——英台兄要听我吹笛?”

    祝英台道:“不急。”

    陈操之心道:“不急?今日一别,只怕不会再有闻笛的机会了吧。”笑道:“相传古高贤有无弦琴,意兴来时,就在无弦琴上虚弹一番,兴尽则罢,我方才也算是虚吹了一曲,英台兄想必也已意会?”

    祝英台笑道:“无弦琴?那应该是琴技低劣要藏拙吧,好比服了五石散,玄想得自以为妙不可言,其实只是默坐而已。”

    祝英台言谈总是这般锐利,陈操之望着祝英台的笑容,心里暗道一声惭愧,没想到祝英台还有两个梨涡笑靥!以前祝英台从没有在他面前这般不加掩饰地笑过,无非是嘴角微动、浅笑而已,而且粉又得厚,相处这么久,他还真没觉祝英台的这两个梨涡,虽说男子有梨涡酒靥的也稀奇,只是看着还是有点怪——只不过这祝英台应该不是男子。

    渡船到岸,陈操之先上岸,又朝祝英台作揖道:“英台兄,随船回去吧,日后若有暇,请与令弟英亭一道来钱唐陈家坞,我必扫榻相迎。”这是客套话,话说出口才觉得稍微有些不妥。

    祝英亭却未留意,带着那抱琴的小婢也下了船,说道:“水路送君一程,6路再送一程,反正都送出百里外了,干脆送个痛快。”

    陈操之无语,心道:“这话稀奇,送别还有送个痛快之说。”感其厚意,也未再婉拒。

    祝英台道:“渡船还要好一会才过来,子重兄先上路吧,我陪你慢慢走一程。”

    陈操之道:“那等下还得我送你回渡口。”

    祝英台笑道:“正是——你不愿意?”

    陈操之道:“英台兄追出百里来送我,我送你回渡口又算得什么。”便与祝英台并肩而行,一个惊人的念头突然跃出脑海,清晰无比:

    “这很象梁祝十八相送啊,那我岂不是成了梁山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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