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望见小竹林尽头是一片敞开式庭园,围着的全是小青竹,难为能在这边种的这么好,真是竿竿青翠欲滴,个个玉生凉。黄泥筑就的矮墙,里面数楹亭舍,也有粉垣清凉瓦舍三间抱厦。边上一个小池,池边两行垂柳,杂着芭蕉树,虽然已是初冬,但落叶并未落去那遮天蔽日,毫无一些尘土味的清幽小路蜿蜒其中,从柳荫中露出的朱栏小桥甚为显眼。

    几人或坐于池边看那落叶落在水面随流而去,或在小桥上倚栏四下眺望。三三两两,竟是与景物甚为合拍。

    与李秉衡同游的女子中有与那边熟识的,已轻笑着上前打招呼。李秉衡见得有人,本来想另寻清幽之处歇息,只得跟了上去。

    还未到得近前,只听得那边柳荫下有数人围着石桌坐着正高谈阔论,其中两人却是昨日在成衣铺中生纠纷二人。

    胡阳林与陈白松昨日受伤不重,只是脸上被李秉衡掌掴的红肿尚未褪去。当晚回去后被家人痛骂了一顿,但为商事烦忧,也不与他们计较,只说要回去收拾他们。两人暗自庆幸,今天乖乖跟来游园,不敢再去四处惹是生非。

    转头见了李秉衡,怒火顿起,正要起身上来寻事,想起家中兄长姐妹在此,不敢造次,只是怒目而视。

    胡阳林冷笑道:“想不到世风日下,连这等垃圾货色也能进园,不知是哪个不开眼的招呼进来的。换了是我,想想自己的身份,羞也羞死了,还敢来此次丢人现眼。罢了罢了,我等世家大族不与这等粗鄙小人计较,只作没看到便是。”

    一旁的陈白松最是狡猾,眼珠子滴溜溜的转着,奸笑道:“是极是极,与这等下人在一处,真是煞风景,凭地自降我等的身份,还是去别处的好,眼不见为净。”

    两人甚是大声,附近的人都被惊动,与李秉衡同来的女子纷纷怒斥道:“谁是下人?谁是粗鄙小人?我们看倒是与李大哥不着边,莫不是说得你们自己?”

    胡家长兄胡青林与胡子春相像,平日最是古道热肠,又是明理之人,听到自己牙尖嘴利的二弟又在挖苦羞辱别人,连忙怒叱几句,上来打圆场道:“这位先生,还望勿怪,别与这两个小孩子计较,万勿动怒,有什么请看我的面上。”

    胡阳林两人悻悻不再多言,只是在旁一味冷笑。

    李秉衡本来也不想为二人动怒,哈哈一笑道:“无妨无妨,君子坦荡荡,我若是为旁人几句话就动怒不是自寻烦恼么。”朝着胡青林拱了拱手。

    胡青林见他如此大方,好感顿生,连忙说道:“这位先生还请过来一叙。”

    一直在人群中默不作声的胡文虎站了起来,笑着说道:“原来是李先生,不知可还记得文虎?”原来这胡文虎年初曾随父亲胡子钦到过巴达维亚,当时李秉衡见胡子钦得了劳累过度的虚弱症,送了不少药给他们。也曾与李秉衡谈论中医,相谈甚欢,对他是极为钦佩的,眼见被两人侮辱,心下不由生气,故意站起打招呼。

    李秉衡见是中药商人胡文虎,连忙上前笑道:“当然当然,不知令尊身体可好?”

    “还要多谢先生,父亲的身子比前几年好上许多,按着你给的方子调养,真是灵光。”

    本来后世历史上明年胡子钦就要离世,眼下蝴蝶翅膀扇了一下,想必老爷子能多活不久,也是做了件善事。

    胡青林见两人认识,连忙招呼坐下相谈。

    胡阳林冷笑一声道:“什么先生不先生的,也配的起么。自己是个不入流的,果然是王八绿豆…”

    “对上眼了。”陈白松适时地火上浇油。

    “你,你们!”胡文虎气不打一处来。他家与胡子春家乃是同族,这次过来这边一是考察市场,而是期望能在马来等地开药行分店,想让胡家帮忙。这几天受尽了胡阳林等人的挖苦讽刺,一直强忍着不与他们计较,眼下污及李秉衡,实在是义愤填膺。

    胡青林又是一阵呵斥,但两人只当没听到,把他气得够呛。

    李秉衡也不动怒,只当没听见一般,笑着摇摇手,与胡文虎攀谈起来。

    胡阳林气不打一处来,见连一直被欺负而不敢出声的胡文虎都要与自己作对,顾不得同父异母的兄长在旁,对胡文虎骂道:“没骨头的东西,我爹爹念你也是胡家人,求上门来,少不得施舍点给你,你竟然没了记性,想帮着外人吗?你药店不想在这边开了不成?活脱脱养了头白眼狼。”一时间污言秽语不住,以往即便奚落也还留点情面,如今却是彻底不把胡文虎当人看了。

    李秉衡在旁听了几句,已知道原委,拉着胡文虎说道:“你要开药店怎么不来找我,我正要喊人去寻你,上次说的将“玉树神散”改良成为既能外抹、又能内服、携带方便的万金油我已想到了法子,机器也能造得;另外我们传统膏丹丸散的八卦丹、头痛粉、止痛散、清快水等也能用科学法子制成中成药。”

    胡文虎听了怒火顿消,本来就是个大度量的人,浑然不计较先前不快,一味拉着李秉衡询问制中成药一事。

    李秉衡并不是嫌自己不够忙,要横生枝节。乃是将来要在加里曼丹各地开,当地气候炎热,日光强烈,人们容易中暑、头晕、疲乏,况且热带雨林密布,蚊虫瘴气等等,必然要用上许多万金油之类的中成药。

    虽然不迫切,但眼下胡文虎受人欺负,少不得要管上一管,况且也正是时候。

    胡文虎开怀大笑,早把这一阵在胡阳林等人身上受的气忘到了九霄云外。

    胡青林听了一阵,上前说道:“这位先生莫不就是李光华李先生?”见他点头,惊喜道:“久仰久仰,早就想登门拜访,有诸多事要向先生请教,还望先生指点一二。”胡家只有胡子春与他二人知道如今要购买采矿机械厂的关键在这李秉衡身上,只是由于他同盟会的身份,一直不敢登门。想不到踏破草鞋无觅处,如今活生生就在眼前。可是想到今日被胡阳林等侮辱,心下揣揣,想到李秉衡又可能是与二弟在昨晚起冲突之人,不由一阵心焦。

    李秉衡对这位胡家大少爷也是大有好感,其实现下南洋富商子弟大多有修养明事理,受过高等教育。连忙笑道:“不敢不敢,改日不如我登门拜访。”

    胡青林听得如此说,不由大喜过望。

    眼下南洋华侨商人分为三派,一派是保皇派与守旧派,这派势力最大;其次是大量在中间模棱两可的华商巨富;与革命党人交好的反而最弱。李秉衡已经将张振勋与黄仲涵两位大佬悄悄拉下水,对中间派的影响甚大,况且借着这次华商大会,本意是将林义顺、张永福等鼎立支持革命的拉入核心层,团结一批中间派,分化保皇派与守旧派。

    这胡子春是保皇派与守旧派中的一员干将,但近年来对清廷已是大为失望,很有希望将他争取过来,有了他这个成例,将来分化保皇派与守旧派阻力会小很多。

    正愁找不到突破口,眼下瞌睡来了有人送枕头,李秉衡与胡青林不约而同的大笑起来。

    胡阳林见自己的大哥也是对李秉衡这“小人”推崇备至,还要请他去家中做客,心下已是怒极,又不敢作,在一旁冷言冷语。

    胡青林大为尴尬,邀请李秉衡去庭舍中就坐,胡文虎不用再看胡阳林脸色,也跟了过去。

    “关于锡矿机械一事,我已知晓,胡先生平日积善,各地都有传颂,这机械厂能有胡先生入主,也是众望所归,改日我当亲自往胡先生下榻之处会晤。还请胡兄代为陈请。”虽然之前胡子春对革命活动大加抵制,但也出于爱国心。后世历史对清廷越来越感失望,加上受到孙先生在南洋进行革命活动的影响,与清廷日益疏远,转而积极支持革命,曾多次以巨款赞助孙先生。

    “如此多谢李先生,家父知晓后定当欢喜万分。”胡青林有些激动,听到他主动提起此事,出乎他意料之外,交谈下来,才现李秉衡竟是十分好相处。言谈之间,关系已是近了几分。

    听得李秉衡在与胡文虎谈论各种中成药的制作方法,尤其是如何制作内服外抹的万金油是胡文虎想了几年的难题,如今被他细细道来,解了几年的惑,听到关键处,竟是手舞足蹈,乐不可支。

    胡青林见李秉衡对非亲非故的胡文虎尚能如此尽心尽力,不由叹服。想到二弟对胡文虎百般刁难,也是大摇其头。眼见胡文虎有了臂助,不日便要迹,不知道胡家尤其是二娘那边当作何感想。于是对胡文虎态度语气更是亲近几分。

    这时在一旁厢房中暂歇的一群女子亭亭走过,看到胡文虎的高兴模样都笑了起来。

    李秉衡转头望去,却见花团锦簇间一道摄人心魄的眼神正望向这里,却是昨日那女子,不由颔致意。

    那女子微微一笑,头也不回的出去。隐没在绿影与花阵中,仿佛画上的仙子归位一般。斯人已去,留下香风阵阵,寂静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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