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军都督府二堂幕厅。

    说是幕厅,但这毕竟不是做外官的时候,父母官亦或是卫所的长官可以自己掏钱雇上两三个幕僚师爷帮着处理公务,眼下是千步廊之内的五府重地,自然就没有这些编外人员指手画脚的地步了。就因为这一点,陈瑛不免觉得极其不习惯。要知道,早年在云南,他统共用了四个幕僚,每人分司一职,得心应手不在话下,如今却只能花心思使用那些书吏。

    此时此刻正是午后,外头酷热的日头将青石甬道晒得发烫,薄薄的鞋底几乎禁不住那滚热的温度,而室内也是燥热难当,唯一那个冰盆里的水也早就已经化干净了。即便如此,来来回回在屋子里踱步的他并没有吩咐人进来换水,只是依旧低头走着。直到后背心已经湿透了,这才等到了外头的一声禀报。

    “进来”

    那进来的是一个满面精明模样的书吏,毕恭毕敬地趋前行了礼,他才低着头说道:“回禀侯爷,小的好容易才通路子找到了宫里御用监的一位公公……”

    “废话少说”陈瑛没好气地一甩袖子,右手一扬,见那个书吏熟练地伸手一抄一按,将那道银光拢进了袖子,他便冷冷地说,“一五一十把你打听到的情形报上来”

    “是是是。那是御用监夏公公身边的徒弟,消息极其灵通,说是上回三小姐入宫的时候留宿西苑和宜兴郡主一块住着,几乎每日都会去坤宁宫一回。少则一两个时辰,多则大半天,皇后对其喜爱得很,仿佛临去前还嘱咐过皇上为她找一门好亲。”

    见陈瑛面无表情,这精瘦书吏不免有些失望,随即又满脸堆笑地说:“巧的是,前天这一头司礼监曲公公出宫去两家宣旨赐婚,那一头皇上又召见了威国公和世子,傍晚威国公夫人就进宫去了,想来鲁王殿下是那会儿就病了,直到今天消息才传出来。小的还听说……”

    这一次,他却是说了半截就止住了,脸上露出了犹犹豫豫的表情,眼睛却滴溜溜乱转。看到他这般模样,陈瑛心头大怒,可情知这等货色多半是滚刀肉,没有足够的好处休想其在此时吐露半个字,便随手又是一弹,见其照旧敏捷地收下了,便冷笑了一声。

    “你最好不要有意蒙骗,我可不是那些连看杀人都会呕吐的窝囊废”

    这精瘦书吏不过是想多要两个好处,哪敢真和陈瑛卖关子,忙陪笑道:“小的自然不敢糊弄侯爷。之前贵府三小姐四少爷前去杜府拜寿的时候,回程是杨大人和罗世子一块送的,不巧这一行给淮王殿下瞧见了,淮王殿下不知怎的就去御前告了状,谁知道到头来竟然还是赐了婚。听说淮王殿下在永安宫淑媛娘娘那儿发过大脾气,到头来还是无可奈何。”

    因为杨进周和罗旭曾经一块送过陈澜姐弟,淮王还曾经去告过状?

    打发走了这个书吏,陈瑛立时陷入了沉吟之中。罗旭上一回专程送陈衍回来,甚至还为其推荐名师,他就已经感觉到有些不对劲了。如今看来,显然这位威国公世子并不是单单有意和他作对,还是因为心有所属。还有那杨进周,也似乎也和府里有这样那样的关联——此人不但奉命抄检过侯府,而且在他去通州安园请朱氏回府的那一次,此人竟正好出现在那儿。说是公干,可究竟如何,恐怕就只有陈澜自己知道了还有淮王,堂堂天潢贵胄,竟是做出告状这样等同于争风吃醋的勾当,还真是丢人现眼

    当然,最有心计的还是陈澜,一个还不到十四岁的小丫头,竟是把这些年轻俊杰玩得团团转,到头来甚至还能让皇帝赐婚,让他眼下竟找不出太多的应对法子

    尽管心中知道这会儿最好的法子就是什么都不做,但陈瑛心中毕竟并不甘心。陈澜御赐姻缘,陈衍定下了杜微方的长女。两桩婚事看着似乎及不上陈冰配了汝宁伯世子,但相比一家徒具虚名的二流勋贵,孰好孰坏一想便知。想着想着,他突然记起刚刚那书吏还说起了鲁王重病的消息最初传到威国公府,仿佛就是赐婚的同一天,他不禁若有所思地摩挲着下巴。

    “来人”

    须臾,便有一个在外伺候的皂隶进了门,陈瑛淡淡地吩咐其把自己的亲随叫进来,随即少不得把那个主意从头至尾想了一遍,觉得并无遗漏,这才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及至那个心腹亲随急匆匆进了屋子,他便把人叫到跟前,低声嘱咐了一遍,又由其重复了一回,思量再无遗漏,这才把人打发了出去。

    既然是中了进士,甚至高踞二甲头名,皇帝之前又已经派了职司,按理罗旭便不再需要到韩翰林那儿去,只这天从文渊阁里头出来,一身的疲累再加上满心的烦躁,他不知不觉又拐进了那条熟悉的路。见是师母亲自开门,他少不得行礼,随即就径直进了老师韩明益的书房。然而,一进屋,他就发现了一个理应已经不在这儿的人,脸色一时一僵。

    “罗师兄”

    陈衍一下子冲上了前来,见老师只顾着写桌子上那幅字,就把罗旭死活拉了出去,这才低声问道:“好几天没看到你了,我还真有些担心,就怕……”就怕后头的字他怎么也憋不出来,难道他能说就怕罗旭想不开?于是,小家伙仰着脑袋斟酌了一下,就干咳一声跳过了这一条,又自作聪明地说,“师兄你还年轻,兴许真正的缘分还没到。”

    尽管这几日浑浑噩噩,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但被一个小了自己许多的小家伙这般安慰,罗旭还是不禁哑然失笑,随即轻轻拍了拍陈衍的肩膀说:“有功夫担心我,你还是多想想你自个吧,杜阁老那人不是好糊弄的,以后你这个准女婿得时时刻刻做好准备才行。”

    一提到杜阁老这三个字,陈衍立时面如土色头皮发麻,一下子想到了那天杜微方考完射箭考马术,考完马术考剑术,大热天里居然兴致勃勃地让他把所学全都展露了一个遍,累得他回程路上就直接在马车上趴下了。这堂堂阁老,文官中的极致竟然这样考女婿,传扬出去别人必定以为是笑话,可天知道他就这般倒霉

    由于罗旭这么一打趣,陈衍接下来立时耷拉了脑袋,只打着精神牛头不对马嘴地又安慰了罗旭几句,甚至还小大人似的说以后若是有好姑娘帮忙留心,看看天色着实不早,这才急急忙忙离开了。他这一走,屋子里只剩下韩明益和罗旭师生两人,韩明益方才放下了笔。

    韩明益自己出身中等人家,致仕之后只想着随兴过完下半辈子,从没料到先后收了两个弟子竟全都是出身勋贵之家。难得的是,两人身上都没有什么坏习性,陈衍虽说不如罗旭坐得住,但仗义的心思却丝毫不差,兼且愿意用功,因而没几个月他就喜欢上了这个小家伙。

    “皇上赐婚的那一天,他还死活说动了你师母,留在这儿吃了一顿晚饭,可还是没盼到你来。这两天也是天天捱到这么晚走,今天总算是撞见你了。”

    听老师这么说,罗旭不禁愣了一愣,随即就想到了当年那个训斥下人怠慢宾客的小家伙。如果仅仅是因为心里有年少时递了捧盒过来的陈澜,他就算爱屋及乌,也绝不会把陈衍引来拜入自己的老师门下,如今看来,他还真是没做错,陈衍仍是当年那个仗义冒失的陈衍。

    “这小子……”

    轻轻嘟囔了一声,他便想岔开话题,却没想韩明益招手示意他过去。到了书桌旁,他低头一瞧,立时吃了一惊。却只见那一幅水墨画竟不是山水,而是一位风姿绰约的美人,看年纪不过是十三四岁光景,仿佛和师母有些肖似。满心疑惑的他立时抬起头来,不解地看着自己的老师。

    “当初我年少的时候,家里家规严谨,一应起居都是男仆照料。一次出门时无意间一次偶遇,在山寺中看到一位汲水的姑娘,便一直心心念念惦记着。那时候知道轻重,也不敢上去兜搭,只想着等到举业有成之后再说,可真正到了那一天再去访求的时候,却发现人家早已搬走了,再也寻不到人,心中不免怏怏。这画我做过多次,你师母也瞧见过,少不得笑话笑话拌两句嘴,但如今再把从前那无数的画找出来,我却发现,上头的脸不知从何开始,就已不是当年那位姑娘,而是你师母的样子。多年相濡以沫,更胜曾经惊鸿一瞥。”

    见罗旭闻言一震,却不曾说话,韩明益也不再提此事,而是珍而重之地将画卷放到一旁晾干,这才反过身来说:“你的心思我也知道,但我早知道这一桩事情多半是不成的。你如今走了举业这条路,若是按照皇上的心意,恐怕更希望你迎娶那些书香门第的姑娘。”

    直到吃过晚饭离开韩府,韩明益的这两番话仍然是萦绕在罗旭心头,久久不去。一路回到了家里,他一进门,便有小厮迎将上来,说是阳宁侯陈瑛差人给父亲罗明远送来了不少医治外伤的好药,来人这会儿还没走。尽管根本不想见,但想想之前父亲的告诫,他还是打起精神去前厅见人。

    没过多久,那人便告辞离去,而那人出了院门之后没多久,院子里伺候的小厮就听见了那前厅之中传来了咣当一声,仿佛是什么东西重重砸在地上碎裂了开来。

    “无耻你以为我罗旭是你那等货色”

    ps:这章写得很满意……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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