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血沸腾只在另一方不那么热血沸腾的时候,才会创造奇迹。

    很显然,贵族们为了家和国的热血,远不及墨家那边要开天辟地颠倒乾坤创一个同义平等兼爱非攻的新天下更让血热。

    一个是五里之家,一个是九万里天下。

    狂热而松散的贵族没有纪律,只有勇武;没有阵型,只有狂热。

    于是山丘上的墨家骑兵对冲了下去,七十多贵族被砍倒在地,剩余的人选择了逃走。

    只有七名贵族还举着铁剑,擦了擦身上的血,面对着成列的墨家骑兵,没有后退,也没有动摇,而是准备死在冲锋的路上。

    一名贵族的脸被划开,长长的伤口让里面白色的肉翻了出来,腿也被砍了一刀,疼的有些颤抖。

    他看着对面几十倍于己方的敌人,知道这一次冲击必死,但他不怕。

    他只是担心自己因为伤口剧痛而控制不住颤抖的腿,会被墨家以为是怯懦,于是他调整了一下马头,整理了一下衣衫,挡住了自己疼的有些颤抖的腿。

    墨家的骑兵已经重新列阵,贵族举着剑,面对着几十倍的敌人,高声道:“人贵忠义。你们的义与我们的义,不可共存。今日我等为义而死,虽死……”

    砰……

    他的话还没说完,对面的几名墨家骑兵掏出了自己买的燧石短铳,砰砰几枪将准备继续谈大义的贵族打死,靠过去摸了摸那匹马的鬃毛,赞叹道:“真是一匹好马啊,刚才砍他的时候我就怕砍在马身上呢。”

    骑兵知道战利品归公,这匹马不属于他。

    但他很爱马,而且是做到了墨子所言的那种“非用之爱”的爱。

    小时候村社里的马要耕地,耕出的土地给他们带来的粮食和财富,那时候村社便已经渐渐形成了爱马的传统,每年春季耕种之前,都会选择包一顿菜饺给牛或者马吃。

    贵族叨叨的那些东西,骑兵们懒得听,也不在乎对面的死活,墨家也不需要从贵族的狂热中汲取力量。

    骑兵在乎的,只是对面那匹毛色发亮的好马,不少富裕农夫出身的骑兵也都赞叹不已,跑过去摩挲了几下,将马牵到了远离尸体的地方。

    几个骑兵看着地上的贵族尸体,笑道:“用他们的血,做肥田的料。这里将来会是一片肥地的,种啥都会长得好。”

    “是啊,明年耕种还不行,会臭。后年就好了。”

    “后年战争就结束了,天下就安定了。”

    几个人若有所思地看着地上的尸体,想到的却是家里耕种收割的事,心想如今家里的宿麦一定很高了吧。

    他们赞叹感慨的时候,急行军到这边渡河的骑兵已经出现在了他们的视野里,还有之前配合他们一起策应的那两个连队的步兵。

    骑兵知道,战斗已经基本结束了。

    骑兵都知道的事,齐军主将也明白。

    他抬头看了看天,太阳还没到头顶,本想着要坚守两日,却不想连半日都没有做到。

    正面墨家的步兵在开始反击,侧后夺炮失败,墨家支援的骑兵赶来,距离全线溃败或许只有一刻钟的时间了。

    而他已经无能为力。

    对着身边的下属和死士,齐军主将慨然道:“我之败,非战之罪。兵不多,炮不多,骑不多,纵太公在此,又能如何?”

    “今日必死矣。若降,则困与鞔人之手,受贱人之辱,还要劳动改造。生死之事小,荣辱之事大。”

    “我与墨家势不两立,不共戴天。待我死,可使我面下而葬。”

    说罢,横剑自刎。

    身边死士痛哭,用工具在旁边挖了个坑,将主人埋下后,两个死士也挖了两个坑。

    就在坑边,冲着主将的简单墓穴跪拜之后,斩杀主将的马匹,以马头作为牺牲祭祀摆在墓穴前,随后两名死士站在自己挖好的坑前自刎。

    中午时候,齐军全线溃败。

    六千齐军被俘四千,伤亡两千,一百四十名低阶贵族多数战死,少数自杀,只有六人选择了投降。

    墨家伤亡三百,七名中士以上的军官战死。

    中午短暂休息打扫战场后,回到营地背上了背包,将伤员留在营地,留下了五百骑兵看守俘虏,剩余人振奋精神,快速行军,天黑之前行军二十里。

    至此,距离诸侯联军主力之间的最后一点障碍也被扫清。

    四日后。

    墨家在陈、苦县的疑兵偏师五千,出阳夏东北,意图阻挡阳夏方向韩军北上会和。

    主力前锋黏住了联军主力。

    承匡方向的偏师出击,急行军插在泓水附近,挡住了联军主力南撤、西逃的路,墨家主力过商丘、宁陵,会于泓水附近,迫使诸侯联军不得不选择决战。

    两日后,墨家的兵力开始集结,诸侯联军也挖好了营垒,做好了决战的准备。

    诸侯联军中军右翼加在一起一共十余万部队,经过墨家的分割、歼灭之后,集结在这里可以决战的联军主力人数却不多。

    五千名骑兵,八百辆战车,三十五门五斤铁弹的铜炮,刨除逃亡的兵卒,还有大约四万名步兵。

    骑炮步加在一起,约有四万九千余人。

    墨家这边则是集结了泗上几乎全部的野战力量。

    一万六千名骑兵,一百四十门五斤铁弹以上的铜炮,各个旅配属的小炮不算,五万名步兵,一千五百多战斗工兵,两千名先登营掷弹兵,总兵力将近七万五千。

    骑兵的数量是联军的三倍,炮兵不算质量只看数量也是联军的四倍。

    步兵这边,除了一个师的冷热兵器混编外,剩余的都是可以插入短矛的燧石枪。

    联军则有半数火绳枪,半数长矛手。

    大战在即,墨家军营中却迎来了一位说客。

    联军军营中走出一行人,为首的是个士人,欲见墨家巨子,有言语要谈。

    这种时刻,适本不欲见,觉得无非只是一番说客的屁话,多说无益,打就是了。

    优势这么大,此战之后,韩、齐、魏、卫、周可战之兵皆亡,墨家之前二十余年蜷缩在泗上需要纵横捭阖的外交手段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已经无用。

    但对方央求不止,说是为关乎天下。

    适只当是周天子、齐侯韩侯等人以为必败,不准备打了,思索之后便同意见一面。

    在场的人不少,明日的大战已经准备就绪,夜里的扎营警戒也都分派完毕,并不忙乱。

    既是决定要见,也就不能不让许多人在场做个见证,不能够有些密室不传六耳之语。

    天子之师那边的说客被搜身之后带入了军帐中,入帐之后,适便问道:“大战在即,先生却说关乎天下,非要想见。不知有何见教?若为说客,还请还矣。”

    士人拜道:“此番来,正是来恭喜墨家巨子。”

    “周天子被困阵中,围困万千;墨家兵强马壮,人心振奋。此战,墨家必胜。”

    “此战之后,墨家巨子便可为天子矣,是以前来恭喜。”

    这话说的倒怪,虽然这是一个明显的事实,可是作为诸侯联军那边的人,居然用这个来做话题的引子,丝毫不谈什么义不两立之类的话。

    适心中略微有些兴奋,知道但凡这么说的,必有后手,这些年都少见这样的敌人:在两义不同立的背景下,那些死硬支持旧规矩的士人基本上开口就是完全说不到一起的大义,根本没有办法进行行之有效的沟通。

    他既这么说,适也不能不反驳,便道:“子之言大谬。我为墨家巨子,坚信的道义是选贤人为天子。”

    “大丈夫处世兮,当仁不让,我自忖为贤人,故而可以参选天子,然而并不是说墨家巨子就一定是天子。若此战定,则要立新规,制新法,天下万民制法以定选天子、诸侯、大夫的规矩,即便为墨家巨子,却也要遵守这个规矩。”

    “只能说,苟利天下,生死以之?若是大家认为选为我天子,对天下有利,那么我又怎么能够拒绝呢?唯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为天下万民鞠躬,死自己之命而已。你不要说我就一定是天子了,我也是要尊从规矩的。规矩最大。”

    那士人点头道:“是我失言了,是这样的。但墨家既然是为了天下大利,又说天下大利必要同义、兼爱、平等,那么有些话我就不能够不为天下而说了。”

    “正所谓,世之显学,儒、墨、杨也。”

    “杨朱之学,皆出于私己,不赞上古,不赞圣人,只谈当下自己的利益。正所谓义不入危城,不处军旅,不以天下大利易其胫一毛,此非不能利天下,却不能为了利天下而利天下,是欲人人都不为天下而为天下、人人都不利天下而利天下,无有组织、无有信念可以聚人,且先不谈。”

    “只说儒墨。孔子、墨子之学,俱道尧、舜,而取舍不同。皆自谓真尧、舜,尧、舜不复生,将谁使定儒、墨之诚乎?殷七百岁,虞、夏二千岁,熟能定儒、墨之真?”

    “孔、墨之学,都言取道尧舜禹。可天下人都知道,儒墨死敌。”

    “既如此,以墨家说知之术可知,两者相悖,要么双假,要么一真一假,必然没有两真的情况。我对墨家的说知之术知之不深,却不知道我说的对不对呢?”

    适点点头,墨家的那一套逻辑学的确有说过这个问题。

    儒墨都说自己是从尧舜禹等历史中总结出的经验和学问,而天下都知道儒墨死敌,所以假使儒墨真的都是从历史中得出的经验和学问,要么两个都是错的假的、要么就是一真一假,绝对没有两个相悖却都是真的情况。

    适耳朵里听着这些,却知道这些都只是铺垫,这个人真正想说的内容在后面,这只是个破题的引子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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