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早的阳光视纸,肆忌惮地倾泻进了屋子,带来光的同时也带来了热。

    靠墙的一张螺钿拔步床上,仰天躺着的少年突然动了一下,随即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好半晌才渐渐完打开。

    打量着这间熟悉的屋子,汪孚林轻轻嘟囔了一声,随即支撑身体坐了起来。

    脑袋还在隐隐胀痛,他甚至有些记不清楚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又是什么时候睡的,甚至再往前的很多记忆,也是些零零碎碎的片段。

    完整一点的记忆,还要追溯到在紫阳院中做东请了大批生员去酒楼那会儿。

    他使劲揉了揉两边太阳穴,开口叫了一声。

    须臾,就只见一个人影窜了过来。

    “哥,你醒啦?”

    汪小妹惊喜地冲到床前,探头去摸了摸汪孚林的额头,这才舒了一口气,“就因为你昨天午后倒头就睡,睡得死沉死沉的,金宝和秋枫今天早上都不肯去上课呢,还是二姐死活赶了他们去,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叶青龙被府衙那边传话叫过去了,二姐在厨房里给刘家嫂子帮忙。哥,你下次可千万别喝这么多,昨天回来之后又唱又跳的,二姐都吓呆了,紧跟着就往院子里一躺,几个人都抬不动你!”

    汪孚林嘴角抽搐了一下,深刻反省了一下昨天的放纵。

    怪不得说酒是穿肠毒药,他两世为人那么自制的性子,昨天这简直是太离谱了!

    他使劲吞了一口唾沫,随即小心翼翼地问道:“除了你说的又唱又跳,我还干了什么?”

    “还干了什么?哥,你还嫌不够啊。秋枫说,你一路唱着水调歌头回来的,后来在这县后街上遇到叶小姐轿子从官廨出来,还直接称呼人家闺名,又唱什么村里有个小芳……”

    汪小妹说到这里。

    顿时歪着头纳闷地问道,“可咱们松明山村没有一个叫小芳的姑娘啊?而且哥你平时除了读就是读,见了姑娘就绕道走,压根不会和什么姑娘说话!”

    汪孚林这下不仅嘴角抽搐,整张脸都要抽搐了。

    这种丢脸的情景要只有路人和自家人看到也就算了,没想到居然还让叶明月看见了!

    那么。

    她那个奇奇怪怪的婢女也肯定看见了,回头叶钧耀会不会知道?

    当汪小妹又说到,那时候恰逢李师爷和叶小胖师生出门回去,他简直想找一条地缝钻下去,随即下了一万个决心——今后一定要戒酒。

    得再一个放纵丢人现眼,一个不留神形象毁啊!

    他用冰冷的井水洗了一把脸,宿醉之后那些许头痛就渐渐远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说不出的神清气朗,就连一直压在肩膀上的负担也轻了。

    因为昨天是从午后一直睡到这大早上,饥肠辘辘的他早饭自然胃口大开,就连旁边叉着腰凶巴巴的汪二娘也被他选择性视了。

    当终放下筷子,摸着肚子响亮地打了声饱嗝之后。

    他就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随即对汪二娘勾了勾手。

    “我枕头边上的匣子里,还有一百银票。你去收着吧。”

    剩下的他留着零花……汪二娘正想拐弯抹角提醒一下哥哥,像昨天那样一顿饭吃掉十几两的事再发生个一两回,家里就又要回归从前的紧巴巴了,此刻登时瞪大了眼睛。

    她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只见汪孚林站起身来,就这么径直施施然出门去了。

    而这时候。

    旁边的汪小妹偏偏还贴着她的耳朵低声说道:“二姐,哥肯定是打劫了什么为富不仁的家伙。否则哪有这么多钱!”

    汪小妹怎会知道,她随口胡诌几乎完说中了事实。

    她和汪二娘不会知道。

    汪孚林原本所得还要多一些,可给了叶青龙二百两,给了刘会一百两,前后给了她们总共二百两,再加上用掉的,如今身上也就只剩下了七八十两银子。

    只不过,对于信奉花钱要花在刀刃上的汪小秀才来说,这样挥金如土根本算不上什么大手笔。

    上次在徽州知府段朝宗面前得到首肯,随时随地找李师爷讨教,汪孚林如今进出知县官廨就加毫顾忌了。

    这会儿他熟门熟路地进了官廨后门,却只是在李师爷讲课那间房门口略一驻足,就直接拐进了对面叶县尊的房。

    此时此刻早堂已经结束了,叶钧耀坐在桌后头正在打呵欠,见汪孚林进来,他熟不拘礼地没有收敛,只是摆了摆手吩咐人坐。

    等又喝了一口浓茶之后,他才笑问了昨天请客的事,至于汪孚林担心的醉酒失德问题,却是半句都没提,仿佛根本就不知道似的。

    这些题外话之后,叶县尊方才说起了近徽州府衙那一片乱象,却并不是单纯的幸灾乐祸,而是有几分痛心疾首。

    尤其是说到势豪之家欺压真正的苦主,巧取豪夺那些赃物的时候,他一捶桌板,忿然说道:“我早就知道那舒推官是小人,果然只知道趋奉豪强!”

    “若每一位官员都如同县尊这样,体恤民间疾苦,那就不会有此前那些人间惨事了。”

    汪孚林随口吹捧了一句,继而就开口说道,“听说县衙中不少胥吏差役,都对舒推官横插一杠子大为不满?”

    “那是当然。”

    说到这个,叶钧耀就眉飞色舞了起来,“张司吏那几个原本还一门心思在均平丝绢夏税上的,现如今都没事就往府城跑,据说是热心肠地为真正的苦主想方设法要回东西。甚至有人说,都是因为本县教导有方,麾下方才有这些急公好义的好汉子!”

    虽说这背后有自己的推手,但眼见叶大县尊如此沾沾自喜,汪孚林仍然有一种找地方吐一吐的冲动。

    不过,现如今县衙只剩下夏税这桩大事,主要是交给粮长以及里甲去催科,叶钧耀终于在上任之后每每焦头烂额之后,有了少歇一阵子的机会。

    而他也终于能喘口气。

    可正事说完,叶钧耀就笑眯眯塞给了他几份下头刚刚送上来的公文,美其名曰帮忙参详。

    想到昨天紫阳院一县之主亲自给他大扬其名,于是,他只能苦笑着捧了东西。

    直接到对门李师爷那去了。

    他现在进出官廨的借口是和李师爷交流切磋学习,可不是泡在这边房帮叶县尊干活!

    上课的地方突然闯进来一个人,金宝和秋枫都忍不住往门口看去,叶小胖就加关注了。

    当看到汪孚林旁若人地进来,在角落中一张椅子上坐下,自顾自地看手中东西。

    三小都有些不知所措。

    而正在讲课的李师爷脸上露出了一丝奈,重重一拍戒尺,把三个学生的魂魄都收了回来,这才继续开始讲自己的课。

    一边是讲圣贤,一边是看各种琐碎事务的公文。

    竟是奇妙地做到了两不干扰。

    期间,有人推门进来,给那边师生四人送了茶点,后才蹑手蹑脚地来到汪孚林身边,继而轻手轻脚地把一把紫砂壶,两碟点心放在了汪孚林身旁的小几上。

    因为这动静极其轻微,汪小秀才仍是浑然未觉,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刑房这份公文上。

    报告不是司吏张旻写的。

    而是出自刑房一个办之手,显然那位张司吏整天忙着往府衙跑,替辜苦主向府衙陈情求公道。

    根本就没工夫干别的。

    眼下这份报告主要是说,自从邵家案发之后的这些天,因为叶县尊名声大涨,于是,乡民拿着各种积年旧案跑来县衙陈情求告的多如牛毛,甚至连骗耕牛这样的陈年案子都不少见。

    至于其他鸡毛蒜皮就多了。

    幸亏他请叶钧耀把事情给顺水推舟送到了府衙舒推官手中,否则再加上之前的发还赃物。

    近县衙非得忙昏头不可!

    可这也同样证明,徽州府的治安大环境并不像表面看来的声阵阵。

    私学遍地那样优越。

    毕竟,生存是个大问题,否则又岂会有秋枫和金宝的窘境?

    当然,大约是主笔者和张旻不太对付,竟是浓墨重彩地提了一笔,之所以这么多人跑县衙来告状,一来是托叶县尊破获诈骗连环案的福,二来是张旻授意班胡捕头,故意曲解叶钧耀的意思,把今年的案子给说成是近年的案子。

    他可以想见,叶钧耀之前看到这份公文的时候,心里有多恼火!

    汪孚林一面沉吟,眼角余光瞥见一旁小几上有个紫砂壶,也没多想,直接拿起来往嘴边一送,可喝了一口就险些给烫了满嘴包。

    他手忙脚乱将其放下,这才注意到旁边还摆着一碟苔条酥,一碟松糕,立刻抬起了头。

    直到这时候,他方才发现身边站着一个身穿葱绿衣裙,就仿佛春天那抹嫩绿的少女。

    见他要出声,她还把食指放在了嘴唇上。

    “李师爷讨厌有人打扰他讲课。”

    用很轻的声音提醒了一句后,她才眉眼弯弯地说,“今天是第三次见汪小相公了,日后想来还会常见的。”

    “第三次?不是应该第四次吗?”

    汪孚林想到屏风后头那一推,当即磨了磨牙,见她一笑不答,他便似笑非笑地问道,“还未请教姑娘大名?”

    “婢子竹小北,小姐都叫我小北。”

    小北这才道了个万福,随即轻笑道,“小姐知道汪小相公胃口大,所以让厨房里张嫂子多准备了茶点,还请慢用。”

    见这个自称小北的丫头脚步轻,就犹如一阵风似的离去,汪孚林再次看了一眼身旁小几上那两碟茶点,又瞥了一眼李师爷他们那儿,恰好看见叶小胖馋涎欲滴的盯着自己。

    那小胖子的面前可怜巴巴摆着两个只有半个巴掌大小的白瓷碟,一个只装着一块点心,而他这边两个碟子里,东西摞得就犹如宝塔似的,亏得竟然稳稳当当,没有半点坍塌的迹象。

    面对这样的情景,他不禁又好气又好笑。

    那对主仆居然真把他当成吃货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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