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和长孙皇后回到了“琉璃宫”,却也没有安歇。今晚发生的事情,太过于蹊跷了,李世民初时还不觉得,越想心里越烦闷,如何能睡得着。

    他的所思所想,长孙皇后心里头都明白,没有多话,一直陪在他身边。

    “琉璃宫”中有矮凳和茶几,长孙皇后便沏了茶,陪李世民坐着。

    李世民有些愁眉不展,这与他的性格不符。李世民是一个天生的领导者,鲜少会有犹豫不定的时候。他的性格也很外向,不会把事情积压在心里头。在长孙皇后的记忆中,似乎只有五年前的那个晚上,李世民是这样的表情。

    “不会是父皇。”长孙皇后把一杯茶放到李世民面前,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李世民抬头看向她,像是被老师戳破了心思的孩子一样辩解:“朕什么时候说怀疑父皇的话了?”

    长孙皇后没有跟他争辩,笑了一下,问道:“陛下,你觉得此事会是李牧的手笔么?”

    李世民摆手,道:“李牧的心思虽难捉摸了些,但他不会害朕。今天晚上的事情,绝不会是他的安排,朕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陛下还在忧愁什么呢?”长孙皇后又问道:“不是父皇,也不是李牧,自然是些别有用心的乱臣贼子,他们想害李牧,说明他们怕了李牧,也说明李牧的办法是正确的,陛下只需要不遗余力地支持他,这件事一定能有一个完满的结果。”

    “朕心中忧愁者,两件事。”李世民喝了口茶润了润喉,道:“朕想不明白,这些门阀世家,为何到了今天,都不肯拥护朕。隐太子就那么好么,占了个嫡长,他们便倾心追随。朕登基以来,百般的拉拢、示好,甚至承受他们的挖苦,嘲讽,换来的是什么?换来的是他们的虚与委蛇,换来的是他们的阴奉阳违!就连朕的大舅子,他都……”

    李世民看向长孙皇后,止住了话头,他自知失言,不该当着长孙皇后的面,说起长孙无忌的不是。但长孙皇后却笑了,她看向李世民,道:“臣妾几次三番告诫过陛下,外戚不宜涉及朝政,是陛下不肯听臣妾的。”

    “朕至今也未后悔。”李世民认真说道:“朕从不怀疑长孙无忌的才能,也从不怀疑长孙无忌的忠诚,朕只是想不通,为何连长孙无忌对朕都有私心,他是朕的朋友,又是你的兄长,朕会亏待他吗?他为何不信朕!”

    “这个问题的答案,臣妾知道。”

    “是什么?”

    长孙皇后看着李世民,沉默了一会儿,道:“陛下,臣妾的病,孙神医都没有办法。而陛下,春秋鼎盛,臣妾势必要先走一步。有臣妾在时,兄长是国舅,陛下念着臣妾,对长孙家肯定多有照拂。可若臣妾不在了呢?国舅的尊荣,将不在属于长孙家。兄长正是想到了这一点,所以才想为长孙家多攒一点家底。”

    “你在说什么胡话!”李世民怒不可遏,道:“你就是朕的皇后,朕怎么可能会再有一个皇后?就算、就算……朕也绝对不会再立一个皇后,这种事情不可能发生!”

    忽然,李世民更加暴怒,质问长孙皇后,道:“连你也不信任朕?这天下朕还能信任谁!谁还能信朕!”

    “陛下,做皇帝,哪一个不是孤家寡人?这是皇帝的宿命,陛下在登基的时候,臣妾就与陛下说过。做了皇帝,一切都会变的,没有人能真正理解皇帝的苦,臣妾也做不到。”

    “呵……”

    李世民苦笑一声,道:“你说得对。”

    他又坐下了,拿起了茶杯,顺时针旋转了一周,忽然道:“朕忽然想起一件事。”

    “什么?”

    “父皇传位给朕的时候,对朕说过,也许有一天,朕会后悔做皇帝。”

    长孙皇后笑道:“陛下现在后悔么?”

    李世民摇摇头:“朕从不后悔,就算真的错了,朕也不后悔。而且直到今日,朕依然觉得朕会是一个比隐太子更好的皇帝!朕的皇位,天命所归,否则朕怎么会打赢突厥,还带回来一个如李牧这样的天才?”

    长孙皇后的脑海中,忽然晃过那天在丽春院看到的,李牧与王鸥在桌下牵手的一幕,忽然问道:“陛下会杀了李牧吗?”

    这个问题让李世民愣住,他看向长孙皇后,问道:“皇后在说什么?朕为何要杀了李牧?”

    “臣妾的意思是,若有一天李牧功高盖主,或者有一天他也变了,起了异心,又或者他做出了对不起陛下的事,陛下会杀他么?”

    “这……”李世民蹙起眉头,他听明白了问题,却不知道怎么回答。

    “如果他造反,朕会击败他……但朕会饶他一命。朕,应该不会杀了他。”

    “造反都不杀?”长孙皇后笑道:“陛下还真是对李牧另眼相看。”

    李世民也笑了,他自己都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对李牧网开一面,但他下意识的想法就是这样:“朕真的是非常满意李牧,若他是你和朕的孩子,朕会立他为太子兴许朕还会早些退位,把天下早点交给他。朕有一种直觉,若他做皇帝,应当会比朕多些办法。”

    李世民自嘲般笑了笑,道:“朕有自知之明,朕还是适合做一个领军作战的将军,不太适合做皇帝。但朕坚信,朕还是比隐太子之流更适合。”他长叹一声,道:“朕早年不信命,现在却信。天命所归,不见得是好事,也许只是一种责任。”

    都已经谈论到了皇位的事情,长孙皇后知道不能再谈论下去了,她把话头岔开,问道:“陛下所担忧的第二件事是什么?”

    “第二件事,便是李牧。”

    长孙皇后好奇道:“这倒是奇了,陛下刚刚说了,李牧就算是造反,陛下都不会杀了他,现在怎么又担忧他呢?”

    “朕猜不到李牧会怎样做,所以担忧。”李世民皱眉道:“刚才李牧的样子你也看到了,这小子自诩是个聪明人。算计到了每一步,看着每个人都落入了他的圈套,然后躲在后头偷着乐。但今天晚上的事情,显然不在他的计划中。所以他暴怒了,他感觉在朕面前丢了面子,觉得自己的所有算计都落了空,成了一个笑话。”

    “这种状态下,他跟朕立下军令状。三天后,事情若不成,他就要以性命交代。朕着实是为他担忧,不知他能不能成。”

    长孙皇后想了想,道:“臣妾觉得李牧能成。”

    “朕也这样觉得,不然也不会答应了他。只是,还有另一层担忧啊。”

    “又是什么?”

    “朕担忧李牧杀戮过重!”

    李世民叹了口气,道:“此事到了这一步,已经没有了回转的余地。李牧若想在三天内了结此事,必须得快刀斩乱麻。如何斩?“杀”这一个字而已!但他小小的年纪,心智尚未立稳。若他没有明白这个道理,把杀戮当做解决问题的捷径,朕担忧他的未来。”

    “做大事者,必怀有仁心,存善念。杀戮只是不得已而为之,朕此时不能去阻止他,怎能不担忧啊!”

    “陛下还真是为他考虑周到。”长孙皇后笑了笑,道:“不如臣妾与陛下打个赌?”

    “打什么赌?”

    “臣妾赌,这次事情,死在李牧手中的人不会超过十个人。”

    “十个?”李世民挑了挑眉,道:“你的意思是,除了那些刺客,李牧一个人也不会杀?”

    “对,一个人也不会杀。”

    “那他怎么解决?”李世民难以理解,道:“朕实在是不明白了,皇后想到什么了?”

    “臣妾若能想得到,也显不出李牧的本事了。臣妾只是一种直觉罢了,李牧这孩子,他的做事风格,不像是杀戮重的人。山东士族得罪他的次数不少,他虽然喊打喊杀的,但却一次也没那样做过。他不是没有机会,似乎就是懒得去做,臣妾也说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可能就是直觉吧。”

    “你的直觉一向很准。”李世民笑了笑,道:“朕猜不出,也感觉不到,只好拭目以待了。”

    忽然,一个人闪到了李世民身后。都不用回头,李世民便知道是高公公:“陛下,孙神医的徒弟刘神威带到了,让他来为陛下包扎伤口吧。”

    李世民晃了晃手腕,道:“你若不说,朕都忘了。这点小伤,早就结痂了,包扎个什么?朕征战四方之时,哪天不受伤,若这点小伤都当回事,早就死了一百遍了。”

    高公公还在坚持,道:“陛下,还是包扎一下,上点金疮药。”

    长孙皇后也道:“此一时彼一时,现在可不是当年,陛下也不年轻了。”

    “朕怎么觉着朕还行,不算老呀。”李世民笑了笑,道:“好,包扎,上药,让他进来吧。”

    高公公转身出去,小心翼翼打开玻璃门,把刘神威放了进来。李世民伸出了手腕,刘神威帮他清理了创口,然后上了金疮药,重新包扎了一下。伤口只有一寸长,已经结痂,确实是有些过于紧张了。

    “朕的龙泉剑给李牧送去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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