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流,夕阳映照着天边的火烧云,将大江两岸染得一片通红,叱诧呜咽的江水也浮上了一层浓墨重彩的红,好像百年来流不尽的英雄血。

    古城扬州饱经战火洗礼的城墙,在晚风吹拂下分外萧索,倒塌的堞垛,是否目睹了宋高宗仓惶南逃的丑态?交错的刀痕,是否见证了李庭芝誓死不降的忠贞?自胡马窥江去后,阡陌田园已变做了废池乔木,淮扬膏腴之地,变做了胡马驰骋的草场,故国山川沦陷敌手,令心忧国事的诗人感叹:“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扬州到瓜洲的运河两岸,广阔无垠的田野中,数不清的汉人农夫弯腰低头辛勤劳作着,远远看去,一大片庄稼中人头攒动,黑色的小点起起伏伏,和苏松常、杭嘉湖地区秋收的场面别无二致。

    大汉帝国第一军的侦察兵姜良材伏在远处的荒丘草丛间,目眦欲裂的看着这一幕,仇恨的火苗在胸腔里燃烧,因为他已看清,那些被元兵监押着劳作的农夫们,收割的不是粮食,而是青黄混杂的牧草!

    该死的狗鞑子!姜良材的手指深深的插入了松软的泥土中,泥土特有的芳香钻进鼻子里,让他想起了许多美好的回忆。

    多么肥沃的土地呵,当年随.李大帅驻守扬州,每到秋风频吹的日子,城外的土地上就翻起了层层叠叠的稻浪,金黄的稻穗压得秸秆弯了腰,收割、晒干、脱粒、扬场,蒸出来白花花的大米饭,清香扑鼻啊!淮扬百姓一代代汗珠摔八瓣的劳作,汗水把这片土地浇灌得分外肥沃。

    可这些该死的鞑子干了什么好.事?拆毁城池,屠杀百姓,破坏村寨,甚至故意使肥沃的农田荒芜,改成了纵马驰骋的牧场!肥美的牧草已没过马足,时值秋季,苍翠中带上了星星点点的黄,无数汉人农夫本应在田园中耕种,此时却手执镰刀弯腰低头,被逼迫着收割牧草!

    蒙元南侵,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血腥残暴到极点的屠杀甚至使自然环境都生了极大的变化,蜀中天府之国变成“人民十不存一,虎狼昼行”的蛮荒之地;淮扬一带则“荒草离离,胡马驰骋,风物宛若塞上”。

    当然,蒙元的残暴也给他们自己敲响了丧钟,正是.因为淮扬从传统农业区变成半农半牧区,原本的历史轨迹上,数十年后明太祖朱元璋才能在淮泗一代组建他“神机铳居前、马队居后”的骑兵部队,北驱蒙元入朔漠,将成吉思汗的后人们追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可现在,监押着农夫们收割越冬牧草的武士们依.旧嚣张跋扈,他们任意鞭笞着百姓,呼喝着挥动弯刀掠过百姓头顶,就像猫儿戏耍着小鼠。

    蒙古帝国国势方张,南方汉人的反抗在各族武.士眼中更像是一次回光反照,帝国的统治区域和十年前伯颜下襄樊灭宋的时候并没有任何区别:北到不里牙剔,南到印度河畔,广袤无垠达到了人类史上空前绝后的地步。

    俄罗斯的王公.向金帐汗伏称臣,大食帝国的心脏、穆斯林的圣地巴格达被伊儿汗捏在掌心,罗马教皇、红衣主教和条顿骑士团的头顶,还笼罩着拔都西征军的赫赫兵威……整个世界都臣服于铁蹄之下!

    此次南征,各路大军云集,旌旗遮日连营百里,前所未有的兵威,灭掉南朝还不是易如反掌?武士们甚至有些埋怨张珪张大帅了。

    “咱们大帅莫不是被扬州的花姑娘迷住了,要在这里长住下去?在淮扬准备过冬的草料,哼哼,还不如打到江南去,叫马儿也吃南蛮子的粮食!”女真勇士蒲察合安看看远处帅帐前高高飘扬的苏录定战旗,心有不甘的说道。

    张家张柔本是金国大将,很早投降蒙古积功升为世侯,他的儿子张弘范、孙子张珪都得到蒙元朝廷重用,而蒲察合安这个正宗的女真猛安谋克,却只是小小的牌子头,相形之下叫他心里头怎么不失落呢?

    “算了吧,”党项鹞子细封步濑劝道:“咱们埋怨也没用,我倒想去温暖的江南过冬呢!出征前大汗就给了张大帅苏录定战旗,许他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朝命都可以驳回,咱们废话也没用。”

    契丹武士萧达狸拍了拍蒲察合安的肩膀,yin笑道:“我看蒲察兄弟不是想到温暖的江南过冬,嘿嘿,只怕他是想着江南姑娘暖呼呼的被窝吧!”

    想到江南温柔如水的汉人女子,蒲察合安伸出猩红的舌头,舔了舔有些干的嘴唇,再看看远处长江的方向,只恨不得插上翅膀飞过江去。

    可惜,舟船还没有全部建造完成,大汉也没有像预料的那样燃起魔教造反的烽火,大约要等到明年春天才能渡江吧?

    “冬天咱们只能在淮扬将就过了,不过各位弟兄也别着急,开春江南莺飞草长,才是去钻被窝的好时候呢!”蒲察合安一语既出,武士们疯狂的大笑起来,仿佛已经渡江来到了江南,肆意的烧杀yin虐……

    啪!萧达狸右手一挥,鞭子嗖的抽下,年过五旬的农夫就剧烈的颤栗着,一个筋斗栽倒。

    可怜的老农夫,辛勤劳作了一辈子,好好的良田被废弃成荒草地,又被勒逼着来割牧草,实在太累了,只休息片刻,就被契丹武士狠狠抽了一马鞭。

    萧达狸兀自不肯甘休,自从大辽灭亡,契丹人几时能像今天这样骑在汉人头上作威作福?他拿鞭子指着农夫,破口大骂:“老王八,猪狗不如的南蛮子!敢偷懒,爷爷叫你见识见识大辽朝的水火鞭子!”

    农夫强撑着爬起来,默默的捡起镰刀,他眼角的余光中,带着深切的恨意。

    瞟到农夫的眼神,萧达狸的心脏忽地一下收缩起来,镰刀弯月形刃口反射的光亮,使他感觉到了死亡的威胁。

    “你要做什么!?”萧达狸紧紧的握住了刀柄。

    残暴者最怯懦,仅仅是一个年过五旬的汉人农夫,就让萧达狸暴露了内心的虚弱。

    农夫手臂上的青筋根根暴起,可看着不远处紧盯着这边,随时准备冲过来救援父亲的两个儿子,他不得不忍气吞声。

    敢怒不敢言呵,老农夫忍着气,默默的走开,继续挥舞镰刀割着牧草。

    “呸!汉人都是胆小鬼!”萧达狸故作轻松的笑着,没人知道,他握刀的掌心已浸出了冷汗。

    远处山丘草丛中,借着望远镜目睹这一幕的姜良材,狠狠的捏住了一把草茎。

    这是淮军士兵的家乡,这是李庭芝大帅誓死保卫的扬州啊!姜良材仇恨的目光,盯着远处异族武士。

    你们,就是群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多久了!

    夜半,在江堤上当值巡防的元军兵丁们,被秋季的寒意冻醒。

    “妈妈的,都说这江南温暖如春,哪知道半夜能把人冻醒!”萧达狸骂骂咧咧的起身,这长江边的水气实在太重,白天有阳光的时候还不觉得,夜半秋凉,就贴着身寒,让人从皮肉一直冻到骨头里去。他起身紧了紧羊皮袍子,准备到帐外撒泡尿,再到火堆旁边去烤烤火暖暖身子。

    刚走出帐篷,萧达狸就吃了一惊:今夜,月色晦暗星宿无光,空旷的大地竟然暗如锅底,阴沉沉的天空就像个锅盖似的,严丝合缝的盖在上面,不留一点儿缝隙,叫人透不过气来!

    鬼天气!

    压抑、阴沉、湿气浓重,让他开始怀念燕云之地的秋高气爽。

    片刻之后,萧达狸提着裤子,从堤边荒草丛中钻了出来,刚走到火堆边,就见有人在那儿蹲着了。

    “萧兄弟,来,尝尝咱们党项人在祈连山下酿的酸枣子酒!”党项鹞子细封步濑头也不回,把手中的酒壶递给伙伴。

    “有酒无肉怎么行?”女真武士蒲察合安大笑着走来,从怀中摸出个小纸包,酱牛肉的香味儿顿时扑面而来。

    细封步濑和萧达狸大喜,三位伙伴就蹲在火堆边喝酒吃肉,十分痛快。

    党项、女真、契丹互为仇敌,若是他们的祖先比如李元昊、完颜阿骨打或者耶律阿保机看到现在的一幕,一定会吃惊得掉下眼珠子。

    可过去的民族仇、家国恨有什么关系呢?只要打下江南,他们就都是帝国第一等的蒙古人了。

    和有着古老文明的华夏民族不同,漠北草原上的马背民族没有那么厚重的历史积淀和灿烂的文明,与此同时,他们也没有那么多的历史包袱,“见利忘义”、“畏威而不怀德”、“禽兽之行”,不过是草原上严苛的生存法则而已。

    酒过三巡,云层似乎变薄了些,启明星从云缝中投射出清冷的光辉,仿佛某位神祗的眼睛,在默默的注视着大地。

    萧达狸蹲得久了双腿麻,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正巧金山寺悠远的钟声从江心遥遥传来,他下意识的朝那个方向望了一眼,整个人就像石头一样定在了当场,嘴巴长得老大,口涎从嘴角滴到前襟。

    “萧、萧老哥,你怎么啦?”蒲察合安大着舌头,兀自不觉有异,傻呵呵的笑着:“看南边做什么,要钻蛮子女人的被窝,得等到开春呐~”

    细封步濑的脸色从来没有现在这么郑重,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捏着**分醉的女真人的下巴,将他的脑袋转了个方向。

    于是惺忪的醉眼中,浮现出神奇的一幕:长江南岸灯火灿烂,数不清的大船从上游真州方向到下游镇江方向排得密密麻麻,穷极目力也看不见船队的尾。各式舰船乘风破浪划向北岸,船队灯火相连灿若云霞,宛如一条星汉中遨游的巨龙,正张牙舞爪的扑向张珪驻军的淮扬之地!

    “敌袭——!”蒲察合安声嘶力竭的叫喊声,打破了三十万元军将士的美梦。

    脚下滔滔长江东逝水,头顶猎猎战旗飞扬,站在船的姜良材、庞士瑞和王仁等前淮军将士心情激荡几乎不能自已。

    曾几何时,只有胡马窥江,却没有华夏子孙渡江北伐,自朱仙镇十二道金牌找回岳飞之后,百余年间只有一次“元嘉草草、赢得仓惶北顾”!

    幸好,英勇的淮扬人民继承了李庭芝大帅的遗志,抗争的烈火依然在他们的心底燃烧,故乡迎接淮军将士的,决不会是“佛狸祠边,一片神鸦社鼓”!

    “七年了,咱们离开扬州已有整整七年……”庞士瑞没有说出口的还有一句:李大帅殉国成仁,而我们被朱焕狗贼欺骗降元而离开家乡,也已有整整七年!

    姜良材、王仁,还有许许多多的老淮军士兵,都紧紧的握住了步枪、刺刀,他们的眼角有泪光闪烁:

    是的,背叛的耻辱只有用鲜血来洗清,在扬州,咱们随着朱焕投降元朝,把这座李大帅誓死保卫的城市交给了鞑子,现在,只有亲手收回这座城市,才能洗清汉奸的罪名,才能真正挺直了腰杆做人!

    船到江心,已能看清北岸那些黑洞洞的炮口,还有四处乱窜的鞑子兵,他们逐渐恢复了镇定,披上了盔甲、拿起了刀枪、校准了炮口,严阵以待。

    作为第一突击波,姜良材知道自己和弟兄们活下去的可能性并不大,他微笑着问身边的庞士瑞:“庞老弟,咱们大概要携手归天了吧?也好,埋骨淮扬故乡,本是咱们此生最大的希望。”

    “辽东风光、闽南景致,咱们都领略过了,游子能回归故土,就是天幸呵!”庞士瑞淡淡的笑着,神态平静安详,好像不是去和凶恶的敌人作殊死搏斗,而是秋夜闲暇时去某位老友家,享用浊酒、淡茶……

    大汉六年秋,楚风以第一军居中,金刚、毒蛇、断刃三军分列两翼,渡过真州到镇江的广阔江段,挥师北伐!

    不知是谁唱起了汉军军歌:“严风吹霜海草凋,筋干精坚胡马骄。汉家战士三十万,熊罴威盛霍嫖姚……”

    歌声在船队中传递,声浪越响亮,无数士兵接着唱道:

    “流星白羽腰间插,剑花秋莲光出匣。

    天兵照雪下玉关,虏箭如沙射金甲。

    云龙风虎尽交回,太白入月敌可摧。

    敌可摧,旄头灭,履胡之肠涉胡血。”

    金山寺主阁中亲临前线的大汗皇帝楚风,身边也响起了歌声——文天祥的脸上有泪水滑过,这位向来稳重的老臣也情不自禁的唱道:

    “……悬胡青天上,埋胡紫塞旁。

    胡无人,汉道昌,陛下之寿三千霜。

    但歌大风云飞扬,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胡无人,汉道昌!”

    汉军激越的军歌声响彻大江南北,直上霄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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