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识过高老庄内各地忠烈遗民的安定生活,以及高氏工坊内大量革新技术之后,阎应元心中震撼之余,开始重新审视自己对高旭潜意识中因为私仇作崇的芥蒂与抗拒感。

    在公义与私仇之间挣扎不休的他,就在同盟广场的英雄记念碑之下,看着记念碑在夕阳映射下长长的影子,他突然有所顿悟,当高旭竖立这个时代最雄伟的建筑之时,就注定了他的身影如同这碑石的投影一般,无人所能企及。

    自古以来,史不及草根,名不书微未。

    但望着英烈碑林那一个个熟悉的名字,阎应元知道自己无法再抗拒这个刻录这些名字的人了。

    面对迎着血雨腥风中,飘扬着青天白日理想的中华旗,阎应元不由扪心自问,既然高旭以国士遇已,自己为什么还要心存犹豫与质疑?

    以阎应元的目光,自然知道江阴的安全也只是一时的.鞑子未除,剃发令未解,满清铁骑总有一日会再次兵临城下。既然今日这个高旭能肩负中流砥柱的重任,虽说那高旭野心勃勃,但以同盟会的热潮,以同盟军的崛起,已初具问鼎一方的声势,在乱世之中,高氏的未来充满了让人遐想的成长性。

    来到崇明的第二天,阎应元就调整了自己的心态,确立一种追随者的心态。

    阎应元是个杀伐果断的人,一旦决定的事,他就全力投入其中。

    高旭也是对阎应元切切实实地寄以重任,任命他为同盟会军政司的副司理。

    由于阎应元是同盟会当初在江阴明伦堂诞生的见证人与创始者之一,早在去年年底的时候,高旭就把自己起草的一些重要纲要专门送给阎应元参阅。比同盟会的律法基石《同盟宪章》,会务施政纲领《行政简要》,以及同盟军讲武堂的《练兵操典》。

    所以,阎应元对同盟会新式的组织架构极为了解。

    军政司掌握着同盟会的会武力量——同盟军,而他作为军政司的副司理,意味着他在同盟军内的地位,只居高旭一人之下。高旭对他的倚重,可见一斑。

    初四晚上,阎应元第一次来到同盟会总部大本营参加核心会议。同盟会总部是个堡垒式的庄严建筑,其风格大气,简洁,厚重,没有多余的装饰与浮华。当阎应元得知这个总部设计规划图出自高旭之手时,他除了喟叹之外,只是无语。不来到崇明,他根本不知道这个高旭还会给他多少的惊奇与意外。

    位于总部大本营三楼的议事厅,在这个同盟会最核心的地方,装饰风格依然简单之极,甚至称得上简陋。而且桌椅的摆放也很怪异——所有的座位都是按圆形分布,以致于有种主次不分的感觉。

    除了一屋子的桌椅之外,就是正厅墙壁上,一侧挂着一面青天白日的中华旗,另一侧则是一幅大明全局图。另外,在室内左右侧的墙壁上,书写着同盟会的纲领:天下兴亡,匹夫有责;驱逐鞑虏,恢复中华!

    在高旭的引见下,阎应元参见了初次见面的高老头和沈廷扬俩人。

    江阴一义见城的血战,使得阎应元的智勇之名已经名扬天下。阎应元曾任京仓大使,江阴典吏,要论官职,实在是微不足道,甚至还称不上官,只不过是吏而已。但无论是出身大海商的高老头,还是昔日官居尚书高位的沈廷扬,都不会因为阎应元是个微末典吏而小视于他。

    阎应元虽然大病尚未全愈,形色颇为憔悴,但他那眼中偶尔闪现着充满着敏锐的目光,再加上他那不卑不亢的态度,高老头与沈廷扬这俩人站在高旭背后的二大巨头,对高旭如此重用阎应元的担心就放了下来。

    有些人,盛名之下,难副其实,但有些人你只要一眼就明白他是个实至名归的人。

    这个阎应元显然是后者。

    作为会议召集者和主持者,高旭没有诸多废话,而是直奔主题,首先向众人陈述贝勒勒克德浑的满兵主力从南京进入江西的探报。

    同时,高旭又示意邬含蓄,向众人解释介绍江西的大略形势。就算高旭知道历史大势的走向,但他做得越多,历史就越变得面目全非。所以,高旭对于情报的收集极为重视。作为后来人,高旭知道,没有情报支持的任何决定,都是盲目的。

    由于高旭的重视,再加上在高老庄总管邬老家伙及其侄子邬含蓄这两个大小阴谋家的操作下,被后世称之为黑衣卫的同盟军情报宪兵处,以崇明为中心,先南后北,先东后西,以高氏原有的商业渠道为支架,以各个省份为区域,不遗余力地渗透着,并取得了相当的成效。

    邬含蓄得到高旭的示意,立起身,如数家珍一般介绍起起来:“自从去年左良玉之子,左梦庚领十数万明军向鞑子英亲王阿济格不战而降之后,其部将金声桓为保其兵权,自告奋勇领兵进入江西,为主子开疆辟土。五月下旬,明江西巡抚邝昭望风而逃,六月下旬,金声桓不费一兵一卒占领南昌。至八月底,江西十三个府除赣州、南安之外,尽为金声桓连同原大顺军的绿营降将王得仁两部所有。”

    听罢邬含蓄的介绍,高旭又指着墙壁上的江南形势地图,道:“如今在江南,控制在明军手中,有首席大学士黄道周督师下的浙东地区;郑氏家族控制下的福建全境;江西省以赣州为主的赣南地区;湖广总督何腾蛟节制下的湖南、云贵地区;以及广西巡抚瞿式耜主政下的两广地区。”

    “要论起来,在南方,明军控制的地域不算少,拥有福建、湖南、两广、云贵六个完整的省份。但去年下半年抵抗满清的却只有我们同盟军在苏松地区浴血奋战,给满清以重创,此外还有浙东明军进攻杭州、大顺军余部忠贞营进攻荆州的战事。像福建的郑芝龙、湖南的何腾蛟、两广的瞿式耜,他们坐拥这些钱饷最为充足的省份,自清军南下以来,却是一味坐食后方,毫无作为。至于郑芝龙,更是通敌买国。而云南、贵州过于偏远,就不说它了。”

    高旭略略停顿一下,给众人一个足以消化这些背景信息的时间之后,又道:“在这个时候,那勒克德浑的满兵主力兵出南京,秘密入赣,他究竟有什么企图?”

    对于这种军务范畴的问题,像高老头、沈廷扬这样的大佬,当然不会有看法。高老头长于商务,沈廷扬长于政务。至于顾炎武,他向来只专注于同盟会会务,鼓动民众加入恢复中华的大业中来,这才是他最擅长的事。还有陈子龙,他诗才虽好,但实务能力不过中人之资,而且他初入同盟会,资历不足,一时之间,也不会有什么好建议。

    在军方将领中,徐玉扬是名将不错,但他长于临阵撕杀,而不长于全局参谋;徐鸿虽然综合素质不错,但在军略方面的能力尚须磨砺;至于何常、史必达、赵天武、顾容等人,都只是方面之材,还有赵明月,纯粹是来打酱油凑数的。

    要说起来,高旭不免心酸,人家打天下,端得的名将如云,谋臣如雨。而他呢?名将有个把了,谋臣在哪里?要说南明时期,最好的谋臣,自然莫过于洪承畴。但这家伙已铁了做二鞑子了。满清朝廷得其辅助,平定江南时不知省了多少的烦心事。

    说来说去,只余下一个阎应元值得让高旭期待了。

    从阎应元的简历上,他只做了京仓大使,以及江阴典吏,本来也是默默无闻,只是江阴之战中他一战成名。但有些人,只要给他的一个舞台,他就回报你一个奇迹。很显然,阎应元就是属于这种人。

    江阴之中,全城的守战方略都出于阎应元之手,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就算清军最后的破城,也着了阎应元利用天花疫情来进行玉石俱焚的算计。这也直接导致了博洛部满清主力在战力上的锐减,而不得不撤出苏松疫区,北返休整。

    要说起,贝勒尼堪部的覆亡,这个胜利是属于高旭的;但博洛部的损兵折将,大伤元气,皆是阎应元之功。

    在江阴之战中,这个阎应元展现了那种身为谋士的天才与潜质,而不是单纯的一个武夫。

    再加上青史上的忠烈之名,高旭对阎应元寄以厚望。他来到崇明的第二天,就让他参加同盟会的核心会议,一方面示以倚重,另一方面,也有考验的意思。

    其实,对于勒克德浑入赣,高旭也有自己的看法,但他想听听阎应元怎么说的。

    当阎应元见高旭的目光投向自己,沉吟了一下,不急不缓地起身,走到江南形势图之下,道:“那勒克德浑为什么要进入江西?这是由江西在南方所处的重要位置决定的。”

    阎应元做过北京通州的京仓大使,京仓汇聚全国各地的钱粮物资于一处,这使得阎应元不仅有出色的后勤调度,而且有统筹全国性的战略眼光。也就是说,他既然下得江阴这个弹丸之地的“小厨房”,也上过京仓这样的“大厅堂”。所以,面对着全局性的形势,他也能胸有成竹。

    只听阎应元又道:“大家从地图上就可以看出,江西以赣州为中心的赣南地区,不仅东连福建、西接湖南,又是南部广东的屏障。只要赣南在手,那么就能把福建、湖南连成一片,如果赣南一失,那些福建与湖南便东西孤立,而且广东就失去屏障,由赣南入a,广东这个大后方也在满清的威胁之下。所以说,江西赣南地区的位置极为重要。”

    沈廷扬听罢,不由接口道:“你的意思是说,那勒克德浑入赣,是为了取赣州,占据赣南?”

    阎应元却是摇摇头,道:“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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