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在吴淞城头之上,陈子龙、孙兆奎这俩个足以代表江南士林的名士,鸦雀无声地观望着城外鲜血淋漓的战场。

    陈子龙已年届四旬,他崇祯十年进士出身,曾任绍兴推官,论官阶虽然不高,但他为人颇具节气,身处明末动荡之期,对于天下大势之趋变,仍然心怀救国之志。今年满清南渡以来,所到之处,势如破竹,各地望风而降,他则是奔赴太湖义军,以图反清复明大业。

    但历经数月,那些由太湖水匪所组成的义军,军纪废弛,所行之事仅是以反清之名,剽掠乡里。这使得陈子龙日益绝望。后来收到弟子夏完淳的书信,再加上以驱逐鞑虏、恢复中华为口号的同盟会在江南的发展如火如荼,随之同盟军也横空出世般地崛起,这使得救国无望的陈子龙又升起几份想念。

    于是,他来到崇明。

    经过屡屡失望的陈子龙对于以崇明为根基的同盟军仍然保留意见。

    太湖的白头军出身湖匪,崇明的同盟军则是出身海盗。

    以陈子龙看来,这些时势所造就的草根匪盗为主体的反清队伍,在本质上并没有根本的区别。

    一句话,不够正统。

    陈子龙的看法,代表了整个江南士林的观感。

    尽管大明朱氏已尼丧尽民心,但像陈子龙这样的正统文人,还是期望福建隆武政权的大明军队,挥军北上,光复中原。

    但陈子龙并不是那种迂腐的文人,在学问上他历来提倡经世实用之学,这也表明他有一双务实的眼睛。各种途径的消息都告诉他,想指望被福建郑氏挟持自重的隆武有所作为,那比指望母猪上树还困难。

    幸好,自从来到崇明之后,陈子龙所见所闻,皆是耳目一新。那高旭虽然特立独行,但所行之事,皆是救亡之路。当陈子龙作为高旭的幕僚,参加了同盟军从十月初发起的光复松江的战役之后,每一个胜利,都坚定了陈子龙对同盟军的信心。

    而今日,却是把陈子龙的信心推到了至高点。

    当一旁的孙兆奎看着高旭在尼堪的屠刀上生死一线地挣扎着,不由皱着眉,转头对陈子龙道:“刚在那高旭已退到城门,为何不退到城内,避其锋刃?“

    “退?”陈子龙的目光一边紧张地追随着高旭奋战的身影,一边答道:“现在只要不想卖身投鞑,谁还有退路?如果今日这高旭临危之际,退回城内,我对此人的期望倒要打个折扣。君昌,你想想,今日他要是退回城内,难保将来有一日,要是再遇危机,他会不会弃天下人于不顾,凭着水路之利而退隐海外?……但今日,他告诉我们,告诉江南的士民,告诉天下人,他宁死不退啊!”

    陈子龙长叹一声,又对孙兆奎道:“君昌,论海盗之出身,论曾经投鞑之过,论昔日少年荒唐之径,此人虽然白璧微瑕,但英雄不问出处,王侯将相本无种,浪子回头金不换,以同盟会党社之文治,以同盟军威势之武功,今日此人又临危无惧,其智,其勇,实乃我平生所未见。……君昌,无需再犹豫了,就在刚才,我已定下追随之念,你呢?”

    孙兆奎沉默了一下,沉声道:“亦然。”

    只是孙兆奎望着高旭在尼堪的刀锋下拼杀,而四方八方拥来的救驾人马,却被他那些战力强横的戈什亲卫们所组成的战圈所狙,不由心惊肉跳地担忧道:“要是今日他若有闪失,岂不是我大明痛失砥柱!”

    孙兆奎刚说罢,直觉身旁射来一道生冷的目光,一转头,却见那同盟军宪兵营的邬统领闻声瞪了他一眼,似乎是不满他的乌鸦嘴,然后挽起劲弓,向着城下“嗖”的一声射去,一个身穿白色盔甲的满清兵当即倒下,端的一手好箭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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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旭倒是不知道刚刚在城门前的死战不退,被陈子龙上升到将来如果陆上遇战不利,就退弃海外的高度,也不知道凭着这一次的坚持,让陈子龙和孙兆奎定了的投效之心。而以陈孙二人的身份来说,也意味着高旭终于得到了江南士林的认同。

    相比起江阴的舍桥与小石湾之战,以及松江的黄渡之战,这些吴淞之战是第一次大规模地与满清铁骑的正面对撼。比起小石湾之战中尼尔康兄弟的几百满清兵,比起铁一镇在常熟对峙的拜音图部,贝勒尼堪亲领的这二千镶白旗满清铁骑的战力,是满清征战天下中最为精锐的核心力量之一。

    尽管高旭知道历史上,身为敬谨庄亲王尼堪中了李定国的埋伏战死,是满清开国时战死沙场的最高级别的满系将领。尼堪虽然粗蛮无谋,但高旭仍然没有轻视之心,因为尼堪的勇猛擅战,也是史书有载,现实中也确是如此。

    高旭不认为自己初涉兵事,就能谋略过人,用兵如神,在战术上能达到名将李定国的那种高度。所以,高旭只是先小心翼翼拉开光复松江府的战役,一步一步地剪掉尼堪这支满清力量的枝叶,比如以田雄、马得功为首的数万绿营军。在光复了蒲东、松江、嘉定之后,最后孤立了尼堪之后,回过头来,在吴淞城下与尼堪决一胜负。

    今日,高旭亲领旭卫镇出城迎战满清铁骑,检验着这个时代前所未有的排队枪毙战术。身为后世的普通人,虽然在短短的时日内被时势推到万人敬仰、众期所归的程度,但高旭却没有丝毫的沾沾自喜。对于这一次同盟军真正意义上的正面决战,高旭心中还是患得患失的。比如,开战前就告诫这不是玩拿破仑全面游戏,这是活生生的现实,之后,还在炮声中发生短暂的失职现象,这也是潜意识畏惧心理的表现。

    旭卫镇的排队枪毙战术虽然覆灭了轻敌至败的马喇希部,但在尼堪的二千满清铁骑之前,旭卫镇也受到了严峻的考验。高旭所期望的纯火器致胜论,在尼堪不计代价地突破旭卫镇的阵线,一旦进入肉搏战之后,满清兵骁勇无比的近战优势立马就显现出来。

    如果今日高旭退入城内,旭卫镇的初战就会蒙上阴影。

    既然旭卫镇拼刺刀的近战肉搏是弱项,就得用血的代价牢记这一点。

    而对于高旭来说,只有通过尼堪的屠刀,斩断潜意识中最后的那一丝畏惧。

    置之死地而后生。

    能活下来,就是一种涅磐。

    但要在尼堪杀神般的屠刀下活下来,又谈何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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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满清兵的白色盔甲在同盟军藏青色制服所组成的人海中分外触目。

    尼堪的戈什亲兵虽然在旭卫镇的火力受到重创,但幸存不足半百的人数仍然能组成一个以贝勒尼堪为中心点的坚实战圈,犹如大海中的白色救生圈,抵挡着徐鸿为首的旭卫镇刺刀火枪兵以及丹泽尔为首的黑奴战士一次次的冲击。

    当沈从文看着夏完淳举着刺刀上阵作着书生式徒劳的武勇时,突然听到身后清脆悦耳的问话时,这一刻,沈从文不由泪流满面。这世界称他为蚊子的,只有他堂姐沈洁以及她的闺蜜好友赵明月。因为他名从文,与虫蚊同音。而且小时候胆子小,说话细声细气,见女人就脸红,所以被她们取了蚊子这个外号。

    外地人如果不清楚赵明月的来历,大都只是着眼于她那深棕色的双眸,高佻匀称的身材,惊诧于她那中萄混血儿的与众不同的美艳,绝对联想不到她的彪悍。

    但是所有的崇明本地人,都知道赵大小姐,是绝对的水上花木兰,是大明前所未有的女海盗。

    一个女子要靠怎么的努力,以及战力,在海盗横行的水路上创下赫赫的名声?

    随着赵明月出城的近百巾帼营女战士则是组成阵线,以火枪的弹幕开路。射击之后,就直接开始白刃战,比起旭卫镇那些火枪兵,这些海盗出身的女战士的战斗力竟然让人刮目相看。

    当赵明月见到高旭在尼堪的屠刀险象环生的时候,一颗芳心犹如海啸一般狂乱起来。

    她一马当先,疯狂地冲进尼堪戈什亲兵们组成的“白色救生圈”。

    她犹如一把锐利的锋刃切进了戈什亲兵们的战圈当中,一杆梨花枪快若闪电,发如雷霆,每一次抖动突击,就是掠起一片血雨。

    这些日来,赵明月无聊的时候,老想着那些无聊的问题:比如她是船的话,那他一定是水,水能载舟,也能覆舟,因为他能让她快乐,也能让她恨得直咬牙;比如她是鱼的话,那他还是水,因为现在只要有了他,就鲜活无比,要是没有了他,那就没有了鱼水之欢的滋润,总有一日干涸至死。

    总之一句话,无论船也好,鱼也好,如果她是属于海的话,那他就是她的海。

    这个时候,赵明月只有一个念头:“谁敢动老娘的男人,老娘刺他个鸟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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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旭都不知道第几次从血地上爬了起来,他那本是幽黑的眸子已经带上几许清晰可见的血丝,每一次用战刀抵抗尼堪的重劈,那强横的力量一次次地把他的手臂震得发麻,甚至心脏都似乎要从崩裂的胸膛弹跳而出一般。

    尼堪那高达一米九多的高大身躯上,穿着厚重的白色盔甲,移动起来犹如坦克一般横冲直撞。他每次的劈杀都带着犀利的劲风,双手执着厚背战刀,左右,上下,前后,能从各个方向对高旭进行劈砍。

    高旭原以为尼堪身形高大,身穿厚甲,又手执重刀,再加上瞎了一只眼睛,动作必定笨拙,迟缓。

    但高旭很快就知道自己错得厉害。

    尼堪的临战经验绝非高旭这个沙场菜鸟所能想象。

    无论高旭如何翻滚,跳腾,竭尽全力地躲闪尼堪那大道至简的劈杀,但总是被尼堪看破了他下一个折腾的动作,然后用左手一刀封住高旭的后路,右手一刀劈向高旭的去势。

    面对于尼堪又一次的双刀狠劈,高旭只有横刀相挡,尼堪强劲的臂力又震得高旭发麻。

    俩人的战刀相触,发出尖锐的金戈声。高旭又一次被尼堪震得向后横飞了几步,倒在地上,吐出一大口鲜血。

    他想挣扎起身,但努力地几下,又徒劳地放弃了。

    尼堪提着刀走到高旭的眼前,俯视着他那苍白无比的脸色狞笑道:“烂小子,今日你弄瞎了爷的一只眼睛,爷要剁碎了你下酒!”

    高旭右手执刀为杖,试着起身,左手抹着嘴角的鲜血,听罢尼堪的话,望着尼堪的独眼,认真地道:“你确定只是一只?”

    高旭说罢,左手突然一翻,一扬,在飞溅的鲜血中,一道银光倏地一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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