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爱新觉罗家族的第三代,贝勒尼堪素来以生性暴烈而闻名。在这暴烈的性子之下,伴随的是他那战功赫赫的履历。

    当年他曾纵横在辽东的关宁战线上,曾攻取下朝鲜的汉城,并多次入关抢掠,顺治元年又随多铎南下,击溃李自成部,屠扬州,下浙江,所到之处势如破竹。他本人勇冠三军,战力强悍,这养成了他骄狂自大的性格。

    自从入关南下以来,尼堪总是如此说道:“一路上全都是霉透了的柿子,一踩就烂。”这也难怪,相比满清蒸蒸日上的战力,兵败如山倒的大顺军,醉生梦死的弘光朝廷,的确值得让他鄙夷不堪。

    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尼堪是典型的大满主义者。

    反对剃发令,并不是汉人们的专利,在满人当中,也有反对的声音。而尼堪便是其中的代表。

    “别以为让你们剃个头,留个金钱鼠尾,穿上马褂,就是满人了。烂柿子就是给它涂上金装,你们终究还是一堆烂柿子。你们汉人不是有一句话叫什么来着?”

    每当尼堪对帐下的那些绿营将领训话时,这句往往是开场白。

    “回贝勒爷,那句话您又忘了,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来着。”

    总有厚颜无耻的某些家伙应承着尼堪的话。

    于是,尼堪抽了对方一马鞭,骂道:“干你娘的,你们汉人酸溜溜的话,老子记着做什么?没错,我们的满俗是全玉,你们全是败絮真想不通要下什么剃发令,搞得让你们这些烂柿子来鱼目混珠,污浊老子的眼睛。”

    以尼堪看来,满汉之间就要泾渭分明,绝不能让这些汉人剃发易服,以至辱没了满人的风俗传统,让这群烂柿子冒充着满人在他的眼前晃来晃去。

    但正如大都数的满人来说,尼堪都没有意识到中国历来有两个社会:上浮夸而下粗扑;上游戏而下献身。对于一个王朝来说,大明的高层烂了,但要完全奴役一个民族,满清上下都没有料到汉人还有一个由几千年传承而凝结而成的厚实的民众基础。

    当满清的剃发令触及这个民族尊严的底线时,底层开始怒吼了。

    尼堪也第一次见识到了这股力量。

    在短短的数月之间,以驱逐鞑虏,恢复中华为口号的同盟军如同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而且得益于高旭作为穿越者前瞻性的经营能力,把黄浦江口的吴淞千户所城改修为棱形堡垒,作为崇明基地登陆的桥头堡之后,尼堪已在吴淞城下折腾了两个多月,仍然毫无战果。

    在满清高层之中,有摄政王多尔兖这样有能力问鼎天下的雄主,也有洪承畴、范文程这样知已知彼的极具战略能力的大汉奸,也有豫亲王多铎,以及博洛、尼堪、勒克德浑三贝勒这样的战术执行者,他们都知道江南不定,满清就无以定天下。当时北方因为战乱而糜烂不堪,朝廷的钱饷都需要江南的财赋支持。要是江南拿不下,满清想要立足北方,可谓是难上加难。所以,在耿仲明部水师覆灭,失去制江海权之后,为了悍卫江南内陆的安全,对于长江口的江阴要塞,黄浦江口的吴淞城,清军是谓志在必得。

    但不论是博洛,还是尼堪,都在江阴和吴淞城下望城兴叹。

    相比起来,江阴城民的死守已是强弩之末,博洛已见到破城在即的希望。但对于尼堪来说,想要攻破吴淞城,已是一种奢望。

    吴淞城的坚固已是尼堪平生前所末见。所有的城楼都改建成三角式的棱型炮台,纵射的火力可以封锁所有接近城墙的人马。城墙被改建得低矮,厚实,想要攻城大炮轰塌城墙简直是毫无可能。城墙虽然不再是高不可攀,但在棱型炮台的火力封锁之下,敢于攻城的人马都葬身在城墙之下。成千上万的绿营官兵就这样成为吴淞城下的炮灰。

    身为爱新觉罗家族的一员,尼堪既没有摄政王多尔兖满汉一统的战略思想,也没有大都数满清贵族对汉文化的向往,而且在用人方面,他也不像同样身为贝勒的博洛,对降清的绿营将领能做到恩威并施。对于他帐下的绿营官兵,尼堪只有极端化的威压,鄙夷,唾弃,遇战稍有失利,便要斩首示众。正如黄渡之战,田雄败北,尼堪便要斩杀。这使得田雄在嘉定再败时,为求性命,只有降了同盟军。而马得功不战而逃,尼堪也斩了了事。

    对于田雄与马得功俩人,尼堪除了对汉人惯来的鄙视之外,还有更唾弃他们的卖主求荣。

    “这种无忠无义之人,老子什么时候给他们卖了都不知道。”

    在尼堪的眼里,虽然弘光帝不得民心,酒色无度已至被江南人戏称为蛤蟆天子,而且兵临城下时,只顾跑出南京城,如惶惶野狗般落荒而逃,但弘光终究是个主子。所以,借着军令,早点处置了这对难兄难弟,尼堪就能早点心安。

    身为大满主义者,尼堪骨子里对汉人的唾弃,严酷的治军风格,这使得他帐下的绿营兵人人自危。

    绿营参将田雄与马得功一降一死之后,尼堪的帐下还有一万多绿营兵。当高旭领着铁一镇进入吴淞城与旭卫镇会师,面对同盟军的主力集结在吴淞城内,尼堪加紧了攻城的力度。每日驱使绿营兵强行攻城,稍有退却就命督战队当场格杀。

    谁都知道,有着棱堡炮台封锁城墙的吴淞城已是非人力所能攻陷,对于那些绿营兵来说,要么成为吴淞城下的炮灰,要么成为督战队的刀下亡魂,进退唯艰之间,当吴淞城头出现昔日的上司,如今已降了同盟军的田雄时,这些绿营兵当即在吴淞城下弃械投降,以求活命。

    “贝勒爷,今日又有一千多绿营兵在吴淞城下降了。”

    满将阿哈尼堪苦着脸对着尼堪道:“这样下去,派多少绿营兵上阵,都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

    尼堪血红着眼,盯了大营中的绿营军营地,恼道:“老子早知道这些烂柿子靠不住,要不把这些家伙全都坑杀了,省得到时吃里扒外。”

    阿哈尼堪吓得一跳,道:“万万不可啊,这样更加自乱阵脚。”

    以阿哈尼堪看来,同样是贝勒,那博洛就生性严谨,进退有据,对帐下的满汉将领至少在面子上能做到一视同仁,不光用大棒,还偶尔扔点萝卜,把一众绿营将领收拾得服服帖帖,其治军能力就比尼堪高明得不止一个台阶。其帐下有十万绿营军,还没听说有反叛之卒。而尼堪只有几万绿营军,到了最后,都让被他逼得阵前倒戈了。

    自从满清图赖战死在吴淞城头,尼堪也不敢轻易派遣满清兵上阵攻城,免得让本来兵力单薄的满兵有了无谓的死伤。

    绿营兵死多少无所谓,但满清兵的性命珍贵,死一个少一个,这是所有满清将领的共识。

    而且满清兵的折损不在于战场之上,对于习惯于阴寒的北方人来说,要挺过南方几个月的酷署,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大批的满清人因为水土不服而得病。更严重的是,有大量的清兵感染天花以至身死。正如后来《清史稿》所载的那样:“满洲兵初入关,畏痘,有染辄死。”

    尽管对于那些感染天花者当即斩杀,以绝传染,但满清兵仍然畏痘如虎。如今疲惫不堪的满清兵急需回京休整,但江南的战事拖而未决,这对于满清兵军心的打击极大。

    速战速决,是尼堪做梦都想的事。

    于是,尼堪每次都派人去城下骂阵,以求与旭卫镇的野战,但每次都是对牛弹琴。

    尼堪尽管看不起同盟军,但也知道他们不是傻瓜。谁都不会以已之短应对敌人之长的。连明朝的官军都不敢与满清兵野战,何况是由乡兵与海盗组成的同盟军。

    满清兵野战无敌,只要同盟军敢与自己野战,尼堪只要凭着他帐下的二千满清铁骑,就有足够全歼对手的自信。

    在十月十五日的晚上,尼堪突然得到同盟军督帅高旭的约战书。书中说在十月十六日,在吴淞城外的三里亭,两军决一死战。

    尼堪收到约战书时,先是哑然一会儿,暗想那高旭不要以为光复了松江几个县城,击溃了他帐下的几万绿营兵,绿营参将田雄与马得功俩人一降一死之后,就以为铲除了他尼堪的羽翼。在尼堪的眼里,那些绿营兵之类的烂柿子与渣滓没有任何区别,除了让他们在吴淞城下当炮灰之外,没有任何意义。

    至于马喇希的一千蒙古骑兵,也不过是打酱油的份。蒙古兵早已没了当年成吉思汗时期的荣光,他们只知道跟在满清兵后捞捞油水,在战场上迂个回骚个扰打个秋风什么的,从来不敢像满清兵那样正面冲锋陷阵。

    尼堪的核心战力,二千身经百战的镶白旗满清兵,才是决定战场胜负的最终力量。

    尼堪完全可以想象,明日他领着二千白甲兵把对方冲杀得落花流水。

    “想跟老子的铁骑野战,那个海盗小子是不是脑子傻了?!”

    这一晚上,尼堪幸福得像花儿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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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旭其实不傻。

    在历史上,尼堪也是有勇无谋,中了李定国的诱兵之计,成为满清开国以来第一个阵亡沙场的满系亲王。虽然历史在高旭的介入下已经在改变,但一个人的性格决定命运,尼堪骄狂自大,以至他自剪枝叶,使得帐下的绿营兵军心背向。

    随着田雄的投降,马得功的被斩,暗地里驻扎上海的李元胤早有反正之心,在松江府,尼堪除了阿哈尼堪的二千满清兵,马喇希的一千蒙古兵,所有的绿营兵都已生离心。尼堪的三千满蒙主力已最大限度地被孤立起来。

    既然尼堪舍不得让满清兵攻城,徒增伤亡,那么,唯一歼灭其部的途径只有野战了。

    当然,高旭敢于与满清铁骑野战,最大的倚仗不是徐玉扬的铁一镇,而是徐鸿的旭卫镇。

    尽管徐玉扬不止一次向高旭请战,要领着他的疯子营与满清兵决一死战,但高旭就是不允。疯子营是铁一镇的尖刀,军卒虽然出身草莽,但人人都是敢战之士,但杀敌一千,自伤八百,高旭现在还没有与尼堪玉石俱焚的打算。要是拼光了铁一镇,那么将来如何迎战博洛、多铎的大军?

    现在到了检验旭卫镇纯火器战力的时候。

    徐鸿的火枪营,马自达的炮兵营,将成为迎战尼堪二千满清兵的主力。

    十月十五日晚,高旭布置完明天的作战计划时,已是深夜时分。

    在吴淞城内灯光通明的军议大厅上,同盟军的高级将领们济济一堂。

    除了鲁无巧镇守嘉定之外,铁一镇的提督徐玉扬、一镇二营统领罗子牛、一镇三营统领项真达,旭卫镇火枪营统领徐鸿、火炮营统领马自达、辅兵营统领楚应麟,水师陆战营统领赵天武,从崇明赶来的宪兵营与情报处统领邬含蓄,还有巾帼营统领赵明月,以及同盟会会务司理许用,以幕僚身份参议的陈子龙、孙兆奎,甚至还有初降同盟军的田雄。

    在同盟军中,有投鞑经历的,田雄不是第一个。且不说以前那个让高旭附体重生的高大少,使得高旭也得背上投鞑的污点,后有鲁无巧,再有罗子牛。而且以军职来讲,田雄以总兵参将之职反正,也算是最高的一个。但由于田雄有弑主(杀黄得功)之疑、背君(献弘光帝)之实,在众人的眼里,他是典型无忠无义的模板,是永远招人嫌的那类角色。这也使得他在众人之中显得格格不入。

    当初在嘉定时高旭决定接受田雄的投降时,鲁无巧曾道:“这田雄脑后生有反骨,天生的卖主求荣之辈,而且其人野心勃勃,督帅不得不防。”

    当时,高旭沉思良久,笑笑道:“我不是知情不明的黄得功,也不是众叛亲离的弘光,更不是刻薄寡恩的尼堪。”

    虽然高旭对田雄毫无好感,但他知道在南明这样的大势之中,不能用二元法来对待所有投清的绿营军将领。依附满清的南明降军有数十万,必须打击一批,拉拢一批。

    事实证明,在绿营军的底层将士之中,也不乏像罗子牛这样的忠义之人,他们只是迫于大势而投身满清。至于在高层将领之中,总有一日,他们会认识到满清实力的虚弱,以及满清对他们的打压。历史上已有这样的例子,比如广东的李成栋,江西的金声桓、王得仁,山西的姜瓖,甚至弘光朝江南四镇之一的东平侯刘泽清,他们或明或暗最终都走上了反清的归宿,他们的反正曾给满清以沉重的打击。

    当然,诸如武将三顺王孔有德、尚可喜、耿仲明,平西王吴三桂之流,文臣如洪承畴、范文程之流,这些人将是警示天下汉奸们的反面教材。兵败身死的耿仲明,早就成为同盟广场上,跪立在英雄记念碑下,犹如秦桧一般的汉奸雕像。

    接受田雄的投降,可以加快尼堪部绿营军的瓦解,加速歼灭尼堪部的进程,为将来迎战博洛、多铎部的征讨赢得更多的时间。当然,对于田雄这样的纯功利人物,高旭自然也不是没有防范之心。

    所以,自从投身到同盟军之中,田雄直觉自己的一举一动似乎被某道犹如毒蛇一般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到了吴淞城,见到同盟军宪兵营的统领之后,田雄才明白,那道目光的源头来自这个宪兵营统领邬含蓄。

    “我可以给你一个追逐名与利的舞台,但你得戴着忠与义的枷锁。”

    田雄并没有忘记受降之时,高旭最后一锤定音的话。

    这条枷锁来自同盟会的宪兵营,来自这个浑身发着阴冷气息的邬含蓄,来自高氏的家仆、高老庄总管邬老家伙的侄子,崇明高氏家族利益的暗黑代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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