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厚的阴云随着西风从陆上不停地涌了过来,飘到同盟广场的上空时,那雄伟的英雄记念碑犹如出鞘的利剑一般刺向那阴沉的天空。尽管十月初二这一天的天气不好,但丝毫影响不了崇明民众在大捷之后的热情,他们不约而同地簇拥到同盟广场的英烈碑林,一边庆祝胜利,一边又祭拜那些陵园之中新添的同盟军阵亡将士的新墓。

    一个气度昂轩的青年文士立在英雄记念碑之下,仰望着石碑上“中华英雄永垂不朽!”的几个大字,神色之间蕴含着肃穆而又无法压抑的激荡之情。他便是夏完淳的老师,陈子龙。他是松江华亭县人,他与夏完淳的父亲夏允彝都是崇祯十年的同榜进士,又一起创立了几社,是明末的诗词大家,在江南士林之中极有名望。

    当七月中旬时尼堪的满清铁骑开进松江之后,华亭县城破,夏允彝投水自尽,而陈子龙远走太湖,投奔吴易、孙兆奎为首的太湖义军,成为太湖义军的幕僚。但在太湖的二个多月来,陈子龙亲眼目睹由水匪组成的反清义军,所谓幕客皆是轻薄之士,诸将只顾剽掠大户,军纪日益败坏,便有离弃之心。正巧义军的首领之一,同邑举人孙兆奎要去崇明商议与同盟军联营事宜,便跟着孙兆奎来到崇明。

    同盟会倡导驱逐鞑虏恢复中华的浪潮,以及同盟军对撼满清铁骑的威名已是传遍了整个江南,太湖当然也不例外。但陈子龙初闻之时,却是不以为然,所谓盛名之下难副其实,天知道那个同盟会和同盟军是怎么一回事。

    他与孙兆奎从太湖出发,先到松江华亭,再沿着黄浦江溯江而下,一路行来,置身于越来越激荡的时代风云之中,陈子龙直觉犹如一个冰天雪地之中行走的人向一个火炉靠近一般,越发感受到崇明散发而来的热度。

    沿途的打探,让陈子龙得知,整个浦东地区都已经是同盟军的势力范围,除了上海县城在清军绿营将领李元胤的控制之下,其它华亭、青浦两县只有少量的清军驻兵,城外几乎都是响应同盟会驱逐鞑虏恢复中华的乡兵民团。整个九月份,同盟军的绝对主力,江阴徐疯子的第一镇,一直在浦东地区磨刀霍霍,只待崇明同盟会大本营的一声令下,其兵势就能卷集整个松江府。

    到了吴淞口,陈子龙也亲眼见到了满清贝勒尼堪部的数万人马,在改建为棱堡型的吴淞千户所城之下,任他如何强攻也是一筹莫展。经过打探,陈子龙得知守卫吴淞城的是同盟军的第三镇旭卫镇,以犀利的火器闻名,就凭着一镇人马,一座小小的千户所城,就与尼堪的数万人马相峙近二个多月。

    就在陈子龙为同盟军兵强马壮而惊叹时,昨日刚到崇明,就听到了同盟军水师在捷的消息,竟然击破全歼了清三顺王之一的耿仲明部。

    当陈子龙一登上崇明岛时,那一股扑天盖地的极为汹涌的激昂气息就迎面而来。陈子龙还从没见过如此高涨的民志与民心,崇明县城里大街小巷都涮着同盟会那“天下兴亡,匹夫有责;驱逐鞑虏,恢复中华!”的十六字纲领,处处飘扬着同盟会的中华旗,街头巷尾都有宣传同盟会的说书人、戏班以及免费赠阅的中华报。

    在崇明岛上,同盟会的影响也渗透到了家家户户,几乎每户人家的大门上挂着同盟会会民家庭的牌子,边上插着迷你缩小版的中华旗。人们的脸上看不到那种国破家亡的沉沦,只有发愤图强的激荡之色。在国族沦亡的大时代背景之下,任何身怀忠义之心的人一登上崇明岛,就身不由己地被同盟会所倡导的激情而又奋勇的救亡浪潮所同化。

    由于学生夏完淳是同盟会会长、同盟军督帅高旭的亲兵,再加上陈子龙的在江南士林之中的名望,以及孙兆奎身为太湖义军的当家人之一的身份,俩人一来到崇明就受到高规格的招待。十月初二上午,俩人在夏完淳的引领下来到比邻同盟广场的同盟会总部大本营。

    当陈子龙立在同盟会大本营的城门外,望着这座风格厚实而又与众不同的五角式堡垒型总部时,只见那高旭亲自来到总部大门迎接自己。这个礼贤下士的作风却没有让陈子龙感激涕零,反而以挑剔的目光打量着这个具有传奇色彩的高氏少主。但陈子龙以最挑剔的目光估量对方,仍不得不承认这个高旭的气度不凡,就算他客气地说“久仰久仰”的时候,语气中透着一种让人不容置疑的真诚。

    以陈子龙看来,这个高旭年仅二十二,容貌平平常常,但气度的确不同寻常,最引人注目的是,就是高旭眼里那份独特的深邃。陈子龙只觉得高旭一眼望来,似乎看透了自己的一切,而自己却是无法理解他眼里的那份深邃源自何处。

    陈子龙当然无法理解,高旭以后来者的目光,一眼就看透了他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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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高旭的亲自陪同下,陈子龙与孙兆奎参观了同盟会的总部大楼,引见了吏政司的沈廷扬、宣政司的顾炎武,以及隆武朝的观察使刘中藻。

    陈子龙进士出身,当过绍兴推官,诸暨知县,也算是官场中人,进见已身为隆武朝大学士的沈廷扬时,虽然久仰已久,倒没有什么局促之感,只是以下官之礼相执。

    至于顾炎武的性子虽然愤世嫉俗,鄙薄那些只知八股的文人,但陈子龙却不同于一般的腐儒。他在江南不务实际的学风之中率先倡导学术需经世实用。他编辑了涉及世务与国政的《皇明经世文编》,又整理了徐光启的《农政全书》。无论在学问的造诣,还是在务实学风的提倡,这些都得到了顾炎武的尊重。

    对于同盟会司署机构的设置,以及暂行的《同盟宪章》,这种完全独立于大明体制之外的东西,着实让陈子龙触目惊心。陈子龙也玩过党社,比如文学社性质的几社,但与同盟会比起来,着实有萤火与皓月之别。同盟会有贴合时局反抗满清剃发令的纲领,有五司署的治政机构,有同盟军这样强力的武装力量,还有等同于《大明律》一样的《同盟宪章》。虽说《同盟宪章》只在同盟会会民之中实行,但这些同盟会会民难道就不是大明的子民么?万一到时《大明律》与《同盟宪章》冲突怎么办?福建的隆武朝廷允许同盟会这样的怪物存在么?

    陈子龙见过隆武朝的观察使,兵科给事中刘中藻之后,这些疑问就释然了。

    隆武朝廷积弱,被福建郑氏所拥立,也被郑氏所制。以这个刘中藻的态度,只要崇明高氏支持隆武朝廷,那么,同盟会将得到权宜之计一般的承认。明眼人都看得出,隆武朝廷承不承认同盟会根本无足轻重。崇明高氏也事实上地军阀自立化了。

    来到同盟会的总部之后,层出不穷的新式词汇冲击着陈子龙,比如参加同盟会的会员及其家属都称之为会民,同盟会司署机构中的官员都称之为会务员,又比如宪章之中阐明的会民所要遵守的权利与义务。同时,同盟会所奉行的义务制免费教育这种启蒙民智的举措,使得陈子龙大加赞叹。但同盟会以宪章的条例来保障与提高商人的社会地位与权利时,出身文人的陈子龙自然有点抵触,但是当他得知同盟会的建设资金,同盟公塾的教育基金,以及同盟军的军需后勤,都来自以高氏为首的商人阶层时,也就接受了在同盟会之中商人主政的事实。

    对于高旭来说,他这般隆重其事地接侍陈子龙,就是为了让陈子龙能够接受同盟会。如果陈子龙接受了同盟会,那么就相当于江南的整个士林接受了同盟会。高旭知道,同盟会要发展,就必须取得士林阶层的支持。虽说被后世誉为著名思想家的顾炎武已是同盟会宣政司的司理长,但在当时来说,屡试不中的顾炎武比起进士出身的陈子龙来说,在士林之中的声望无法相提并论。

    幸好,陈子龙对于同盟会的一切虽然保留部分意见,但大体来说,还是支持同盟会的驱逐鞑虏恢复中华的事业。

    或者,身在这个时局之中,所有人都没得选择。

    如果你不选择同盟会朝气蓬勃的反清事业,你就只有剃发易服,留着屈辱的鼠尾巴,作为一个异族奴才,毫无尊严的活着。

    但不论是陈子龙,还是孙兆奎,在历史上,他们都是以死明志的英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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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后,高旭伴同着陈子龙和孙兆奎参观了同盟军的训练营地,新兵那高涨的训练热情,严明苛刻的军纪,以及按步就班的操典纲要,着实让他们俩人大开眼界。为什么同盟军能从一支海盗、乡兵组成的杂牌军成长为一到劲旅?除了悍卫发冠的意志之外,就是刻苦的训练。

    这就是差距啊!想起由水匪组成的毫无军纪的太湖义军,孙兆奎心中默默地道。

    当陈子龙慕名来到同盟广场的英雄记念碑之下时,忍不住喟然长叹,转头对着身旁一脸同样肃穆之色的孙兆奎道:“孙兄,这英雄记念碑一柱擎天,实如中流之砥柱,撑起了我大明的中兴之路!”

    孙兆奎来到崇明才知道,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不论是同盟军的战力,还是同盟会的声势,按照他与吴易在太湖创下的局面来说,实在是小巫见在巫,不值一提。

    孙兆奎想罢,不由叹道:“真的要说中流砥柱,其实不是眼前这擎天的碑石,而是立下这碑石的人啊。”

    谁是立下这碑石的人?

    这个答案显而易见。

    俩人只是相顾无言,直觉一个充满希望而又激情澎湃的新时代已经从这里拉开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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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隆武元年十月初二的黄昏,就在陈子龙与孙兆奎在英雄记念碑之下感慨万千的时候,高旭在同盟会大本营军政司的办公桌上,签署了同盟军第一镇次日凌晨从浦东发起反击的命令。

    徐疯子耐着性子在浦东磨刀一个月之后,光复松江府的淞沪之战在十月初三正式启动。

    在吴淞城下折腾得精疲力竭的尼堪还没有身为猎物的觉悟时,高旭就吹响了秋猎的号角。

    (决战吧,**吧,该是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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