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说性格决定命运,但对于郑森来说,何尝不是命运决定了他的性格。23us

    当年雄心勃勃的郑芝龙曾参与大海盗颜思齐推翻幕府企图割剧长崎以期海外殖民的行动,事败之后,郑芝龙仓惶出逃,留下他的日本妻子田川氏与刚出世的儿子,即幼名福松的郑森。郑森的母亲田川氏是冶剑师翁昱皇的养女,是个意志坚强的女性,她自小教育福松要独立自强,并且将他送到日本武士那里进行严格的武士道训练。

    武士的训练不仅仅是针对于体能与技艺,同时也针对于勇气与意志。

    在冬季,用冷水冲浴以刺激肌肤以克服刺骨的严寒,立于飞流直下的瀑布之下以坚强韧性,在黑夜中独自一人穿过暗黑的森林以战胜内心的恐惧,时而身临刑场让幼小的心灵感受血的震撼,训练那种面对死亡而熟视无睹的麻木……

    对于任何一个孩童来说,这样的训练都是残酷无情的,但这种武士道的训练能将人把忍受痛苦化为一种本能。武士道那种要争强好胜,要超越对手,漠视死亡,视荣誉高于生命的纲要深深在烙印在幼年郑森的心中。

    尽管郑森七岁时,日本幕府在郑芝龙强大的水师压力下,同意让郑森回归大明,但童年的武士道教育影响了他的一生。

    郑森与众不同的命运决定了他的性格。

    他武艺高超,意志坚强,英迈果敢,杀身成仁,有一种永不放弃的韧性,但他的缺点与优点同样明显,争强好胜就意味着豁达不足,整个人犹如行走的一座火山,稍有触犯就骤然爆发,性格也冷酷无情,用法也极其严苛。

    清军南下时,当时的郑森还在南京国子监读书。当弘光帝弃城而逃之后,南京开门迎降时,郑森也是怒其不争,但他当时只是一介书生,只得在郑氏水师的护卫下返回福建。

    以郑森想来,以那崇明高氏这点实力也能折腾出这么大的声势,要是以郑氏的富可敌国的财势,以及数十万水陆将士,只要竭力北伐,这中兴大明的重任何致于让崇明高氏抢了头筹?然而,对于一败涂地的时事,郑森枉有一腔热血也无法挥洒,因为郑氏的军政大权都掌握在其父郑芝龙手中。这次趁着刘中藻出使崇明的机会,郑森向父亲要求北上,那知这个只顾自扫门前雪的郑芝龙竟然答应了,并派出了大批郑氏舰队护卫郑森的安全。

    郑氏在崇明视察一天,崇明众志成城的反清怒潮让郑森心中激情澎湃,想起福建境内一片醉生梦死的众生态,让郑森极为汗颜,这使得他心中那种郁闷之情越发沉重。在同盟广场之中,在史可法的衣冠冢之前,郑森除了为郑氏羞愧之外,心中的郁燥也是无以复加。至于那个杜姓郑将的行为更让郑森觉得蒙羞,这使得他迫于众怒而当场诛杀。

    当郑森怒而回到崇明港内的郑氏战舰上后,郑军上下听闻广场事件的始末,人人顿时感同身受,崇明高氏如此欺人太甚,咱们郑氏岂能忍气吞声?作为郑氏北上舰队的主将、郑芝龙的心腹施天福也是勃然大怒,当时就招集众将商议报复事宜。只有副将洪旭宁事息人地道:“高氏占了一个理字,我们又在江南孤军深入,要真是悍然炮轰崇明,后果不堪设想。而且大敌当前,我郑氏不宜与力主抗清的高氏同室操戈。”

    施天福怒道:“那高氏逼死了老杜,难道就这么算了?”

    洪旭反问道:“那你要打算怎么算?说实在,身在同盟广场,面对无数英烈的碑林,老杜做出如此亵渎之事,着实有失大体。而且那同盟军军纪严正,据说在同盟军的新军训练营内,要是随地吐痰大小便的,也是鞭刑以待。”

    施天福又道:“什么狗屁英烈,正如老杜所言,那同盟军也不就是一些海盗罢了。”

    “以你说来,英烈碑林中扬州陵园里葬的也是海盗?!”

    施天福终是无言,那扬州陵园内葬着的可是史可法的衣冠冢。当时史可法之忠烈,也是天下闻名。洪旭又道:“无论如何,老杜失礼在先,少主清理门户在后,我们又有什么理由炮轰崇明,以示报复?”

    施天福冷哼一声,道:“大帅有令,我郑氏舰队北巡江南,绝不能弱了自家的威风。”

    在一旁一直沉默的郑森听施天福说起自家的威风,心中越发的郁结,顿时猛地一拍桌子,厉声道:“威风?!我们郑氏还有威风么?人家高氏的威风是靠杀鞑子杀出来的,我们郑氏的威风难道要窝里斗斗出来?!……我们郑氏要威风,就杀进长江口,杀尽鞑子,让天下人知道,我们郑氏也是驱逐鞑虏的铮铮男儿!”

    对于郑森的拍案而起,施天福却是不以为然,以他看来,这个少主不过是书生意气发作罢了,出航之前,郑芝龙就有严令,郑氏舰队北巡江南,绝不能与清军起冲突。那个洪旭倒是个忠勇之人,拍手附言道:“少主说的有理。所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驱逐鞑虏,恢复中华!我们郑氏也当如此。”

    听洪旭说出同盟会的宣传纲领,郑森心中服理不服气地暗哼一声,道:“我们郑氏大好男儿,当是顶天立地之辈!高氏有同盟会,我们郑氏难道建不出一个会社来?!我们郑家军难道就杀不出一个威名来?!”

    在场的除了洪旭为首的小部分郑氏将领被郑森的豪言壮志感染之外,其他以施天福为首的大部分将领只是默然无语。少主年轻气盛,杀鞑子的口号喊得震天响,但这些郑将的家少都在福建,身家富足,也没到江南这种留发不留头的绝境,摄于满清八旗铁骑的威名,他们的抗清意志自然谈不上坚强。

    但郑森心中的激情难以自抑,长身而起,道:“全军向江阴开拨,杀尽鞑子,以重铸我们郑家军的威名!让天下人知道,驱逐鞑虏,我们郑家军也不甘人后!”

    对于现在还不脱书生意气的郑森来说,荣誉就是生命,甚至更重于生命。

    但对于郑芝龙来说,对于像施天福这样的郑氏将领来说,身家性命重于一切。

    在郑森的严令下,作为主将的施天福只得下令郑氏舰队开出崇明,开向长江口,奔赴江阴前线。虽然郑森一直没有从军经验,而且时人重文轻武的缘故一直以来都是被郑芝龙当作文人来培养,但郑森却不是一介文弱书生,他自从七岁回国之后,从来没有懈怠于武士道体能的训练,相反,他武技高强,意志坚韧,而且看看他在同盟广场上的清理门户就知道他的性子是如何杀伐果断。在郑森强势的性格以及他的少主身份下,施天福只有依命而行。

    当郑氏舰队开到长江口的福山港时,天色已黑,施天福向郑森进言,敌势不明,先驻扎福山港,明日再溯江而上,开进江阴境内与鞑子决一死战。

    郑森虽然读过兵书,但具体的行军打仗还是要倚仗施天福这样的老将。郑森同意了施天福的进言,决定在福山港养精蓄锐一晚,明日九月二十九日开始上阵杀敌,一雪郑氏闭户福建不赴国难之名。

    这一晚上,郑森躺在船舱之中倾听着远方从江阴传来的轰轰炮声,心中激荡的壮志随着炮声起伏着。当初他说服父亲给他一支舰队北上,就有了决战沙场的雄心。每当他想起自己如果取得名震天下的大捷,挟着不输于那个高旭的英名回归福建,那万人空巷的欢迎场面,还有隆武旁刮目相看的赞识与夸张,郑森就激动得不能自已。

    时到深夜,郑森仍然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他起身,打开舱门,刚要踏出门外,却见门外立着一队全副武装的郑兵为他值夜。郑森扫了他们一眼,发现他们的面孔有点面生,并不是他的贴身家兵,不由皱了皱眉。当他正要踏出门外的时候,却见领头的一名将领执礼道:“少主,夜深气寒,请回舱休息。”

    郑森听罢,不理那郑将的劝阻,顾自跨出门外。那郑将见罢,不由移步拦在郑森的面前,又道:“少主,夜深气寒,请回舱休息。”

    郑森英气逼人的眸子瞪了那郑将一眼,冷哼一声,那郑将不由气势一挫,忍不住错开一步,其它那些郑兵也被郑森的那声冷哼震摄得打个哆嗦。郑森在同盟广场当众一剑杀那个亵渎英烈的杜姓郑将,这种狠辣劲着实让郑军上下为之侧目。谁说百无一用是书生,他们的郑少主便是一个例外。

    郑森不理眼前这队郑兵,只顾踱步到甲板上,望着船下那长江的滔滔流水,沉默不语。那个郑将无奈,只得领着一队郑兵随后跟着郑森,护卫着他的安全。

    郑森见施天福的舱房还亮着灯,深夜之际,那施天福大约也是与群将商讨明日的战事。郑森想罢,便想前去一探究竟。那身后的郑将见罢,顿时不由急了,拦在郑森身前,行礼道:“少主,夜深气寒,请回舱休息吧。”

    这时,郑森终于觉得有点不对头,一把推开挡在身前的郑将,大步流星地走向施天福的舱房。

    郑森还没走到舱房门口,却见有三人刚刚从房内走出,而施天福则是随后跟出,恭谨地道:“诸位大人请慢走。”当施天福抬头看着眼前的郑森时,不由一愣。郑森沉着脸望着那三个刚刚走出舱房的人,借着房内的灯光,郑森竟然发现他们的皮帽下肩膀上没有一丝头发。其中一人见了郑森疑惑的神情,竟然拿下皮帽,露出秃头顶处的一撮金钱鼠尾,对郑森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郑森当即勃然作色,伸手抽刀,才发觉自己穿着睡衣,没有佩剑,但郑森没有罢休,只是怒吼一声,扑了上来。

    施天福见状连忙领着自己的一群亲兵挡住了郑森,让那三个鞑子安然下船,趁着一只小船扬长而去。

    “施天福,你竟敢卖身投鞑!”

    郑森一边吼道,一边努力想挣脱施天福的一群亲兵死命的擒拿。

    施天福面无表情地望着郑森道:“少主,属下只是依命行事。”

    郑森怒道:“是谁……是谁下的乱命!”

    施天福见郑森明知故问,不由嘿嘿一笑,道:“除了你父亲,还有谁?我们郑氏舰队北上江南,表面上随那刘中藻出访崇明,实际上就是为了与清廷缔结和约,以便将来井水不犯河水。”

    郑森高声道:“这是乱命,绝不能与清廷缔约,不然我们郑氏有何脸面面对天下人?!鞑子损我发冠,屠我黎民,岂能与其狼狈为奸!”

    施天福又是嘿嘿一笑,道:“天下人……我们管他的什么天下人,咱们的福建老乡洪承畴洪大人答应大帅出任闽粤总督,将来在内陆上,我们郑氏坐拥福建、广东两省,再加上南洋的制海之权,我们郑氏就是南霸天!大帅也是说了,只要我们郑氏坐拥荣华,管他娘的天下如何洪水滔天!”

    郑森又是怒道:“倾巢之下,岂有完卵?父亲连这样的道理岂能不懂?”

    施天福道:“少主,你莫要急,与清廷缔结和约之后,我们的舰队不去攻击清军,当然也不去攻击同盟军,只需驻扎在福山港,两不偏帮,坐山观虎斗就行。”

    郑森听罢,只是咬着牙道:“想不到我郑氏竟然尽是如此一众鼠目寸光之辈。”

    施天福沉着脸道:“少主,满清得天下已是大势所趋。天下有识之士尽知这点。你不是一直不相信你的老师钱谦益降清么?喏,这是他给你的亲笔劝告书。”

    施天福从怀里掏出刚才几个南京使者带来的书信,交给郑森。

    在崇祯十七年,郑森为求深造进入南京国子监就读,拜入江浙名儒钱谦益门下;钱谦益为了勉励郑森,为他取了“大木”的别号,即为“橦梁之才”的意思。郑森寒着脸按过书信,看罢之后,脸色铁青,一把撕个粉碎,誓声道:“苍天在上,任他人如何卖身求荣,但我郑森誓不投鞑!”

    见郑森如此决绝,施天福无奈,又怕郑森再一次以铁血手段清理门户,只得先下手为强,向亲兵们使个眼光,众人一拥而上,把郑森团团拿住,然后以重兵看守,把他禁闭在船舱内。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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