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旭坐在黄山之巅,遥望着夜幕中的江阴城,深夜的露水已沾湿了他的短,默然沉浸于某种难以自拔的情绪之中。对于许用请他入城,高旭自然没有当场应允。没有阎应元的江阴城,就更没有奇迹了。就算以阎应元之能,也无法逆天,到了最后也是玉石俱焚的结局,何况是他高旭。清军初下南京,苏州杭州也是不战而降,锋芒正锐之际,江阴孤城一座,如何守得住?

    如歌如泣的琴声缓缓地从营地的某处响起,像水流一般淌过夜色中的小石湾。

    听到琴声,高旭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小芸娘坐在营帐之中静静地抚着琴,灯光下的她容颜依然明艳动人,只是眼底的那股寂寥随着指间的拨动,随着脆然的琴声从营帐穿透而出,洒在夜空之中。琴声有幽怨,有轻诉,琴如心声,她希望某人能听到。

    现在守在小芸娘帐外的不再是薛一刀留下的关宁老卒,而是高氏船队中的海盗。这些以包头鱼为的海盗是高老头经营十余年才打造起来的私人武装,成员大都是高氏的族人和家丁以及深受高老头恩惠的某些破落户,完完全全地打上了高氏的烙印,对高氏可谓忠心耿耿。至于那些老卒,不用说肯定已被高旭控制了。而小芸娘也被禁足在营帐之中。

    小芸娘知道自己违背高旭的意志,但她不后悔,她是那种做事从不后悔的女子。她也是那种颇具自信心的女子,不光容貌,出身,才艺,天下女子有几个能与她小芸娘相提并论?她一直认为真正的男子就像一匹奔驰高原的烈马,而她小芸娘不做烈马嘴里咀嚼的青草,而且要做套在烈马脖子上的绳索,只有这样,她才能左右前进的方向。

    只是她终于知道自己错了。真正的男子是无法左右的。

    现在,小芸娘只有等。等薛一刀回来。等视她为掌上明珠的薛一刀回来。

    高旭也在等。

    一夜无眠,高旭枯坐在小石湾之巅直到旭日东升的时候,薛一刀终于回来了。

    薛一刀是被抬上小石湾的。

    这是高旭绝对料想不到的。薛一刀竟是重伤回来,一只右臂断了,身上刀伤十余处,几乎成了个血人。由于失血过多,他已处于休克状态。护送薛一刀回来的老卒竟是不足二十余人。

    高旭取来救急箱,立即包扎薛一刀身上的伤口,但他就算是高明的外科大夫,也回天乏术了。

    高旭静静地立地一旁,看着薛一刀独眼上的那条长长的刀疤,一直以来的那种扭曲感现在却是松驰了,平稳了,使得薛一刀那骇人的脸孔也宁静了。最终,他没有醒来。薛一刀的死,突如其来,也让高旭莫名其妙。

    审问了幸存回来的老卒,明白了原由之后,高旭只是出神良久,一时间寂然无语。

    琴声又起,声乐之中充满了哀伤。

    听到琴声,高旭倏地立起身,一手抓着刀柄,随着琴声的源头走进小芸娘的营帐。

    看着高旭杀气腾腾地冲进自己的营帐,小芸娘按住琴弦,举头凝望着高旭。虽然她被高旭禁足,但薛一刀的死讯她还是即刻得到了。小芸娘见高旭进帐之后,一声不响,倏地抽刀向自己劈来,眉头一颤,闭上眼,豆大的眼珠随之滚落。却听一声震响,随她多年的古琴应声断为两截。

    高旭咬着牙道:“如果不是你怂恿薛大哥去杀那阎应元,他怎么会死得这么一文不值?!”

    小芸娘抹去泪水,神色倔强地道:“至少证明你对了。我和薛大哥都低估了那个阎应元。在薛大哥一百多精锐老卒,以及新降的百名死士的袭击之下,他竟能领着几十名家丁守着家门抵挡了一日一夜,最后举火把家户焚于一旦,人却藏在酒窑之内。随后又召集大批乡兵对薛大哥围追堵截,在决斗中砍去薛大哥一臂。两虎相争,薛大哥虽然死了,但那阎应元也不好过,想必也是重伤至极。”

    高旭只是冷冷地瞧着小芸娘。

    小芸娘又道:“高旭,虽然你对了。但我们也没有错。”

    高旭眉头一缩,捏着剑柄的右手不由得紧了紧,冷声问道:“没有错?”

    小芸娘道:“如果那阎典吏是泛泛之辈,死了也不足惜;但如果他是如此智勇双全之辈,更要非死不可。——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如果那阎典吏真的如此英雄了得,在这江阴之地哪有你高旭成名的余地?”

    听着小芸娘理直气壮地的说辞,高旭不由得一阵心凉。这个女子竟是不择手段到如此地步。

    高旭气极反笑,道:“这么说,你是一心一意为我着想了?”

    小芸娘道:“那是自然。自从峡谷举义之后,你计夺三官殿,在舍桥之战中又覆灭老虎营,在黄田港撤退数万乡民不仅获取了名声,也让高字营一夜之间拥兵近万。虽然与刘良佐对垒中折损近半,但仍有数千人马。现在驻守在这小石湾,刘良佐若非全力相攻,一时之间也莫可奈何。你的声望已是一步步水涨船高。昨夜江阴不是来人请你入城主将么?那阎典吏虽然没死,但已受重伤,江阴城无法以大任相托,只有来求你。想想吧。如果你高旭能取得江阴之战的胜利,那声望才到达了。到时你登高一呼,这江南之地还不是万众追随?”

    高旭看着小芸娘,像看着一个做白日梦的白痴一样。在如今的形势之下,除了现在刘良佐的十万大军,再过了一个月,博洛的十数万的八旗主力再兵临城下,江阴之战的胜利是那么好取的?

    小芸娘又道:“莫非你怕了?当年元朝宰相脱脱领百万元军兵临城下时,张士诚也没怕。最后他还反败为胜。如今清军兵锋所至,谈虏色变。就在这天下震动,降者不计其数的时候,如果不趁着剃令初下,江南士民还有战心之际,只要守住了江阴,只要打一胜仗,女真不可敌的神话就破灭了。驱逐鞑虏,恢复河山指日可待……”

    高旭道:“你口口声声驱逐鞑虏,但你为了一已之私,竟然使得薛大哥和阎典吏俩人一死一伤。”

    小芸娘嘶声道:“我不是为了自己,那是为了你。”

    高旭怒道:“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是啊,你为了我这个竖子成名,要杀尽天下英雄,对不对?幼稚,不可救药!”

    小芸娘道:“既然你这么讨厌我,为什么刚才不一刀杀了我?”

    高旭望着她那放在任何时代都让男人心动的容颜,但越美的花越有毒,越带刺。这小芸娘生得花容月貌,加上才艺过人,又有点自以为是的小聪明,实在是祸水级别。如果任这个女子留在身边,不知将来她会闯出什么样的祸事来。但要说杀了她,高旭下得了手么?

    隔了一会儿,高旭静静地道:“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我自然不会杀你。但任何人都得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代价。我会在崇明附近找一处孤岛,把薛大哥葬于其中。然后,让你一人在薛大哥的灵前思过,让你看着向来自傲的容颜慢慢终老。如果真有一天,我若能驱逐鞑虏,恢复河山,我会来告诉你一声的。你觉得如何?”

    小芸娘听罢,刹那白了脸,打着哆嗦道:“高旭,你怎么能这样?我这般一心一意为你,你竟然要把我放逐孤岛。那你还不如现在杀了我。”

    高旭不再与她纠缠,转身而去。

    小芸娘冲到帐口追去,却又被卫兵挡回。

    根据传来的消息,在昨晚的追逐战之中,薛一刀和阎应元一死一伤。因为重伤之故,阎应元被乡兵送到江阴城内救治。高旭也是心急如焚,薛一刀已经死了,阎应元可千万别死,他可身系一城之安危。以高旭看来,如果阎应元不死,阎应元就会为江阴城争取到近三个月的时候。只要把清军主力牵制在江阴城下,有了这三个月的时间,在这江南之地,高旭就能游刃有余,袭击清军的辎重,展自己的力量。或许因为自己的外援,阎应元说不定在江阴坚持不止八十多天。让这个锁江要塞成为吞噬清军的黑洞,也不是没有可能。

    徐玉扬也立在薛一刀的遗体边上,默默地望着这个刀瞎子。一直以来,徐玉扬对这个冷酷无情的辽东人一直印象很差,以性格而言,他们是两种人。但大家终究是在舍桥之战同战斗过,当时这个薛一刀也领着百名老卒拼死断后,才能让他与高旭冲到河滩上夺得战马。

    对于薛一刀的死因,高旭宣布是他遭遇了大队清军,因为寡不敌众以至战死。这是因为高旭即时控制了那些老卒的缘故。如果让乡兵得知薛一刀是去狙杀阎应元而死的,那么在江阴,这对于高字营声誉的影响是致命的。

    昨日晚上,许用因为没有得到高旭入城的明确答复,所以一直在小石湾上。到了第二日上午,又传来阎典吏入城的消息,许用在季从孝的护卫下匆匆回城。那知到了黄昏时分,许用又回到小石湾,神色凝重地对高旭道:“素闻高兄医术高明,恰那阎典吏受伤极重,望高兄入城急救。”

    救治阎应元,高旭义不容辞。因为没有阎典吏的江阴城对高旭来说毫无意义。

    高旭收拾到急救箱,把小石湾的防守交给徐玉扬和包头鱼,一个在陆,一个在水,互相呼应。至于薛一刀的遗体,以及伤亡得只余下不足百人之数的老卒,高旭则是安排船只转移到崇明。特别去狙杀阎应元归来的几十名辽东老卒,这些人若是给人认出,那后果极是严重。

    趁着夜色,高旭带着三百高字营护卫,在许用一行人的随同下,一路避开了清军的防线,匆匆进入了江阴城。

    而在小石湾,小芸娘怔怔地望着眼前被高旭砍断的古琴,听到帐外传来高旭进城救治阎应元的消息后,不由喃喃道:“那阎应元如果真让你救活了,薛一刀的独目和刀疤是那么触目,他怎么会猜不出薛一刀的身份?一旦他猜出了薛一刀是高字营头目的身份,你高旭又该如何解释?你该进的时候不进,不该进的时候却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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