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浓,等到对方走到近前,高旭才看清对方的面容。高旭一阵无语。对方还真不是男人。是个女人。是个像清兵一般剃头留辫的女人。

    而且这个女子高旭还是认识的,是常州城里怡红院的头牌花魁:小芸娘。数天前,高旭禁不住楚胖子一天到晚的唠叨,心头也想见识一下大明朝的红灯区,所以随着胖子去了怡红院走马观花般地走了一圈,在正堂大厅听了一番名满常州城的花魁小芸娘的琴艺。

    那小芸娘约莫十六七年纪,生得花容月貌,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据说是怡红院从秦淮河花了大血本请来镇场的清倌人。那小芸娘琴艺极好,歌声甜美,让常州的那些骚士墨客听得如痴如醉,但高旭看着这些顶着金钱鼠尾的大明文士们,在国难之际却只知在妓院里摇头晃脑自命风流的样子,不由得又好笑又好气。大明养士近三百年,出的多是这些犹如商女一般不知亡国恨的腐儒。高旭不待曲落,也不顾小芸娘投过来诧异的目光,怅然离场。

    而现在,高旭皱着眉看着笑靥如花的小芸娘,压抑着心底油然而起的怒意。只是她说的没错,她不是男人。问题是她在这个时候说这句话,简直是居心叵测。高旭视线如刀地劈在小芸娘的脸上,警告她别来坏自己的大事,但小芸娘竟然无视高旭的杀人般的目光,一脚踏在辎车的车轮上,要像高旭那般站在辎车之上。

    小芸娘的纤手抓了抓车轮,似乎不胜力,向高旭伸伸手,示意高旭拉她一把。高旭只是冷冷地瞧着她。无视她的求助。小芸娘见高旭不理自己,只是笑笑,也不着恼,竟是一手抓车轮,一个华丽的腾身,像一只燕子一般从地上跃到到辎车上,敢情刚才她那种软弱无力是装出来的。

    高旭见小芸娘身轻如燕,就算她是杂技般的花拳绣腿,但在众目睽睽之下,也不好与一个女子计较。高旭强自压下把她一脚踢下辎车的冲动,冷眼旁观地看着她要做什么?

    那小芸娘在近千辎兵的注视下,也不怯场,神态之间落落大方。她望了高旭脑门的那块伤疤,轻轻地笑笑,细声道:“我那一棍敲得好啊,一棍敲出个盖世英雄来。”

    高旭不由看了她一眼,据胖子所言,七天前,那个高千总是与胖子到怡红院喝花酒,喝得烂醉回营后撞到街头的磨刀石上才昏死了一夜,然后自己附身穿越而来。但听个小芸娘的话语,其中似乎大有隐情,大概那个高千总不是磨刀石撞的,而是挨了这小芸娘的暗棍。有可能那高千总色心大起,惹恼了这小芸娘,想必她趁着那高千总醉卧街头的时候狠狠地给了他一棍。

    当然,高旭对于小芸娘七天前的暗棍自是不去计较,但也不能由着她破坏自己好不容易营造起来的氛围,冷言道:“小芸娘,你一介女子,怎么混在营中来?你不要以为我的辎重营是你的怡红院,由你嘻闹,你如果再如此胡闹,休怪军法无情!”

    那小芸娘作了一个害怕的神态色,一副小妖精的模样,这种又媚又腻的作态惹得那些混混辎兵们哈哈大笑。高旭真是气急败坏,他刚刚从这些辎兵心中唤起一番血气豪情,被眼前这个祸水一下子冲得一干二净。

    等众人笑毕,小芸娘的脸色倏起一沉,脆声声地道:“高大人,先莫来怪罪,我剃易服混在营中,自是有一番由来。我小芸娘虽然出身妓家,卖笑欢场,但卖艺不卖身,虽说不能出淤泥而不染,但也当得上洁身自好四个字。前日,常州城来了一支满兵,他们满嘴不知所云的胡语,粗鲁,鄙陋,而又野蛮,他们的头领不通声乐琴艺,只知觊觎我的身子。我穷于应付,情知难逃那鞑子的毒手,只得找个托口回到卧房,一刀把长剪个干净。”

    小芸娘扫了大伙一眼,又嘲讽道:“如何想女扮男装不同于以前戴个方巾就行了。我不把长剪个干净,能装成男人么,能混得出怡红院么?站在常州街头,一眼望着尽是满洲服式满洲头,光秃秃的一片,闻着的尽是一股腥臭。听说那个满族头领不见我的踪影,关上城门,满城搜索我的下落。正好高大人的辎重营要出江阴,我就设法混在营中,这才出了常州城。高大人于情于理得饶恕小女子一回。”

    那些辎兵听了她的话,人人都似乎在无形之中松了一口气,这小芸娘姿色出众而且又多才多艺,便宜谁也不能便宜那鞑子啊。高旭松开了眉头,他倒不仅仅庆幸这小芸娘逃出生天,而是庆幸这小芸娘的话语又把刚刚流失的那种厚重的氛围又不动声色地拉了回来。

    小芸娘看了高旭一眼,见高旭虽然面无表情,但对自己的神色不像刚才那般冷厉,临场挥越利落起来。

    “我不是男人,但我是汉人!”

    她出身欢场,自然懂得如何调动众人的情绪,她拉高了语声又道:“崇祯十一年,那满清多尔衮由青山关入关,扫荡华北之地,荼毒生灵。清军一共攻下一府三州五十七县,掳男女五十余万和大量牲畜财物,然后出青山关而归。是年十一月九日,清兵围攻高阳,我爷爷率家人拒守,领全姓百姓抗敌,最后城破后清兵屠城,杀得血流成河,犹如人间地狱。爷爷城破被俘,誓不降清,自缢而死。城破之际,七十六岁高龄的爷爷告诫我,虽为女儿身,莫忘逐清志。这一年,我十岁。”

    “城破之后,我流离失所,被人掠卖到秦淮河的妓楼,以至虚度年华。我小时候,曾恨父母为何不生我是男儿身。但到了今日,我却是庆幸自己不是男儿身。如果我是男人,我怎么能忍受头顶上的这只丑陋至极的鼠尾辫子?!”

    “常州的好汉们,我不是男人,但你们是么?!退一步说,就算你们不是男人,那你们是汉人么?!你们的祖宗不是鞑子,莫非你们想成为鞑子的祖宗,好让你们的子子孙孙都是鞑子?!”

    高旭听着这小芸娘的话,只觉得她话语有条有理,娓娓道来,声泪俱下,真是闻者心酸,最后那尖锐之极的呐喊和激将,极为毒辣,毒得辎兵压不住心头的郁气。那些常州混混出身的辎兵本已被高旭激热血沸腾,如今又被这小芸娘一个女子蔑视了,那还受得了这种气,一些冲动的就抽出腰刀割下自己的辫子,挤到高旭和小芸娘的近前,把自己的断辫极是气概地扔在地下,一边骂骂咧咧着。

    “老子他妈是个男人!”

    “呸,你这个小娘皮,竟敢小看我们男人。什么我的祖宗不是鞑子,我却成为鞑子的祖宗,子子孙孙都是鞑子。我呸,老子是喝着长江水长大的,老子是个地地道道的汉人!”

    “我他奶奶是个男人,也是个汉人!”

    “我们不是鞑子,我们是汉人!”

    而站在下面的薛一刀却是死死地望着小芸娘,眼里皆是难以置信的样子,随后低着头,似乎在猜测着这小芸娘的身世。

    高旭看了这小芸娘一眼,只见她抹干了眼泪笑吟吟地望着自己,带着一种邀功领赏的意味。高旭没有给她好脸色看,像小芸娘这种爱出风头又敢作敢为的女子,你给她一点颜色,她就不定就开染房来了,惯她不得。

    为了得到鼓动这些麻木不仁的家伙,先是酸菜舍身成仁,然后是自己大声疾呼,再是小芸娘蔑视相激,这些辎兵才把心头的那股血性喷了出来。但高旭没有大愿得偿的喜悦,因为那些鼓噪割辫的都是常州混混出身的辎兵,这些混混或许一时冲动,但高旭难保他们冷静下来之后,他们那贪生怕死的本性又会作起来。

    那个薛一刀却是抬着头注目着高旭,沉默不语。他的辫子还没有割,那批北方人就不会割。而高旭最为着紧的就是以薛一刀为的这支三百多人,因为他们个个虽然像薛一刀一般或多或少带着残疾,有的手指断了,有的脚拐了,但他们身上都带着沙场的气息。

    高旭期待地望着薛一刀。薛一刀缓缓地领着那群北方人走到高旭站立的辎车之下,只是低头看着靠着车轮含笑而死的酸菜,然后仰起头,看看高旭,又看看站在一侧的小芸娘。高旭这时才明白了,像薛一刀这种从死人堆里爬出的人物是不可能光靠大义相激就能影响他的决定。他有他的处世准则,利益与生存是他这类人的主题。想清楚这点,高旭不由得有些泄气。这个薛一刀对于所谓家国大义似乎毫不在乎,那他究竟在乎什么?

    高旭又见薛一刀看着小芸娘时眼底闪过一丝激动却很奇怪。这薛一刀年届四旬,他的兴致早就不在女人身上了,他一个劲的盯着小芸娘做什么?

    “如果有一天,我们也像酸菜这样奄奄一息,大人会倾力救治我们么?”

    薛一刀收回打量小芸娘的目光,然后对高旭说道。语气像往常般生硬,但目光却是少了一些凌厉,多了一丝期盼。当年他躺在战场等死的那种被抛弃的滋味,他一辈子都忘不了。他的决定不是靠高旭激昂的口舌鼓动就能左右。有些人你光靠一张嘴左右不了对方,但你的行动就能。而这个薛一刀就被高旭倾力救治酸菜无果后,坐在上,他那个萧瑟的背影触动的。很显然,在薛一刀戎马半生的生涯,没有一个领兵官会像高旭这样在乎手下的性命。他是独特的。与众不同的。

    高旭跳下辎兵,走到薛一刀的面前,正色道:“会,只要我活着。只要是我高字营的兄弟,只要我力所能及,我绝不放弃任何一人。”

    “好!高字营!”薛一刀拿起插在地上的高旭腰刀往脑后一扬,一只辫子即时落地。把辫子置在酸菜身前。酸菜、高旭和薛一刀的三只辫子并列着,在暮色中依然触目。高旭一直悬着心终于放下了,他激动地看着薛一刀那狞狰的脸,直觉他犹如下凡的天使那般赏心悦目。

    他把辫子放在本酸菜的跟前,道:“今日以酸菜兄弟的在天之灵作佐证,我等割辫既是明志,亦是明誓。高大人,请牢记你今日之言。我等三百来条北方汉子把性命交付与你,异日你如弃我等兄弟一人者,我定当追究到底。”

    高旭也是概然道:“薛大哥,不管将来的是否和成败,自今日起,我高某人也把性命交付与你,共举大事。我们是男人!我们是汉人!我们要在焦土之上开创一个属于我们的新时代!”

    一时间,众情激奋如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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