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萧俛有diǎn烦。

    皇甫镈走了,走到了天的那一边,今生今世,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回到长安。

    令狐楚走了,临走之前,还被那个忘恩负义的xiǎo人摆了一刀。

    昔日,风光无限的贞元七年三人团,如今,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孤零零的踯躅在长安,踯躅在危机四伏的长安。

    当然,好消息不是没有,比如説,李逢吉的回归。

    李逢吉,一个奸佞xiǎo人;萧俛,一个清廉君子。看起来,这是天差地远的两个人,他们应该没有什么交情,就像两条平行的直线,永远没有交集,但事实却远非如此。

    君子与君子未必就是朋友,还有可能是敌人,比如説裴度与韦贯之,比如説韦贯之与武元衡;同样,君子与xiǎo人未必就是敌人,还有可能是朋友,比如説萧俛与皇甫镈。至于人性,更是复杂,比如説贤明宰相裴度,一度与该死的太监打的火热;比如説奸佞xiǎo人李逢吉,也曾为坚正的韦贯之出头,向那个将韦贯之撵出长安的人,那个名叫张宿的无耻鼠辈猛烈开火,甚至为此丢掉了相位。至于那个刚刚被踢出京城的令狐楚,更是复杂,很难説他究竟是君子还是xiǎo人,因为,除了声名狼藉的那一面,令狐楚还有另一面,不为人知的另一面:父母面前,他是乖巧孝顺的儿子;部下面前,他是温柔敦厚的长者;朋友面前,他是两肋插刀的知己;落魄才子面前,他是仗义援手的伯乐……你説,我们的令狐楚先生究竟是个君子,还是个不折不扣的xiǎo人?

    因此,道德君子萧俛与无耻之徒李逢吉有一种关系,一种看起来十分不合理,实际上却非常合理的关系:朋友,关系相当不错的朋友。或许,还没有到朋党的程度,却也差不了多少。因为,他们有太多的理由成为朋友。

    曾经,他们是同一战壕的战友。或许,目的各不相同,但他们曾经有一个共同的目标,裴度,铁血宰相裴度。为了扳倒那个如日中天的裴度,他们前赴后继的发动了一波又一波猛烈的攻击。在共同战斗的岁月里,他们结下了深厚的战友情谊。

    曾经,他们是同病相怜的难友。因为攻击裴度,他们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李逢吉不仅丢掉了宰相的位子,还被撵出了京城。萧俛还算幸运,虽然丢掉了人人艳羡的兼职翰林学士,总算留在了长安。同病相怜的境遇,往往能催发出同仇敌忾的豪气,萧俛与李逢吉就是如此。

    曾经,不,一直都是,他们有一个共同的朋友,非常要好的朋友,好到合穿一条裤子还嫌肥的朋友,这个朋友的名字叫令狐楚。一般情况下,朋友的朋友还是朋友,铁杆的铁杆当然还是铁杆。

    因此,对萧俛而言,李逢吉的回归实在是一个好消息,非常利好的消息,尤其是在其形单影只的时候。可惜,这个利好的消息要打个对折,或许,不仅仅是对折。

    首先,李逢吉回来了,段文昌却要走了。实际上,李逢吉的回归,正是段文昌匆忙离开长安的原因。

    李逢吉的回归,让段文昌很不安,非常不安,因为,他跟李逢吉有仇。

    这是一个恩将仇报的故事。説起来有些荒唐,一向声名狼藉的令狐楚与李逢吉,在这类事件中,却往往都是感情受到受害的一方。令狐楚如此,李逢吉也是如此。令狐楚提拔了元稹,却被其狠狠的蹂躏了一番;李逢吉提拔了段文昌,结果会怎样?

    放心,段文昌不是元稹,他还没有元稹那么薄情寡义,他只是在李逢吉与裴度斗得热火朝天的时候,选择了旁观。

    那是一场惨烈的决斗,敌我双方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杀的难解难分。在这关键时刻,只要还是个人,还有diǎn用处,都被拉了出来炸碉堡。

    在这场大决斗中,段文昌是李逢吉的一张牌,一张王牌。李逢吉天真的以为,只要在斗争的关键时刻,打出这张王牌,就将搞定一切。因为,一直不怎么显山露水的段文昌,实际上拥有巨大的能量。

    可惜,这一次,李逢吉看走了眼,因为,段文昌是一个谨慎的人,非常谨慎。谨慎的段文昌经过仔细的观察,得出一个审慎的结论:李逢吉发起的是一场没有把握的战争,一diǎn把握也没有。所以,他决定,等等看,先。

    事实证明,段文昌的眼光相当准,在那场惊心动魄的战争中,李逢吉败了,惨败!作为惩罚,惨败一方的主要干将李逢吉、令狐楚先后被赶出了长安,明哲保身的段文昌因为没有贸然卷入这场风波,没有受到任何的牵连,依旧作他的翰林学士。不久,又四平八稳的登上了宰相的宝座。

    可是,出来混,有些债,总是要还的。如今,李逢吉回来了,段文昌隐隐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因此,一向xiǎo心谨慎的段文昌决定学习一下三十六计: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段文昌与萧俛算不上朋友,但他们的政见大致相同,因此,与段文昌共事,萧俛比较踏实,至少不用担心有人扯他的后腿。如今,段文昌就要走了,萧俛有些伤感。

    不过,真正让萧俛烦心的,不是段文昌的离开,而是段文昌推荐的宰相候选人:牛僧孺和元稹。牛僧孺也就罢了,元稹却是他万万不能接受的,至于原因,相信大家都清楚。

    段文昌走了,接下来上位的很有可能是元稹,萧俛很郁闷。

    李逢吉回来了,只是因为他曾经当过李宥的老师。李宥将自己的老师召回京师,只是碍于师生的情面,却并没有重用的意思,因为,这对所谓的师生,感情其实很淡,非常淡。所以,李逢吉得到的只是一个兵部尚书的虚职。这种职位通常都是用来赏赐那些即将引退的老臣,或者像白居易那样无缘拜相的重臣,算是一种安慰。看来,李逢吉很难帮上自己。所以,李逢吉的回归,根本无法安慰孤独的萧俛,萧俛依旧很郁闷。

    但真正让萧俛郁闷到家的,是另一个人的到来,这是一个名叫王播的人,他曾经的官职是节度使,西川节度使。

    曾经,王播是一个书生,一个落魄的书生,落魄到需要蹭饭吃的地步。

    王播蹭饭吃的地方是一座寺庙,名字叫慧昭寺,王播就寄居在慧昭寺的木兰院。那时候,寺院香客不多,还算清静。虽然生活简朴,餐餐都是青菜豆腐之类的素食,但对于一个贫寒书生而已,实在是一个安心读书的好地方。

    寺院里有很多和尚,每到用餐的时候,寺院就敲钟为号。听到钟声后,贫寒书生王播就混迹在一众僧侣之中,吃一diǎn免费的素斋,对付一下饥肠辘辘的肚子,然后继续埋头读书。

    时间就这样一天一天的滑过,僧侣们对这个吃白食的家伙渐渐失去了耐心,决定羞辱一下这个抢了大家斋饭的家伙,然后让其滚蛋。

    这一天,寺院的钟声比往常晚了一些,但沉醉于书海的王播并没有发觉。钟声响过,他还是像往常一样,急匆匆的来到斋堂,却发觉碗盆里早已空空如也,只剩下一些残羹冷炙。

    王播茫然四顾,赫然发现僧侣们嘲笑的目光。

    王播没有生气,也没有羞愧,只是苦笑着摇摇头。回到自己的住处,王播拿出纸笔,在寺院的墙壁上,题了两句诗:“上堂已了各西东,惭愧阎黎饭后钟”。然后,收拾好行装,飘然离去。

    光阴荏苒,二十年只是弹指一挥间,当年的落魄书生却早已是位高权重的高管显宦。这一天,春风得意的王播旧地重游,来到了曾经让他难堪的慧昭寺。他惊奇的发现,当年自己在寺院墙壁上题写的两句诗,早已经被精心的用碧纱护了起来。回头看了看大xiǎo僧人阿谀奉承的笑脸,王播再次苦笑着摇了摇头,提笔续上了两句诗:“二十年来尘扑面,如今始得碧纱笼”。

    一度,家境贫寒的王播是一个正直的官员,非常正直。他所到之处,无不政绩斐然,颂声一片。贞元末年,王播得罪了权势熏天的京兆尹李实,被贬为三原令,与他同时被贬的,还有素有坚正之称的韦贯之。

    权奸的打击报复,仕途的艰难,并没有消磨王播的雄心壮志。到达三原后,他抑制豪强,发展经济,政绩卓著。从此,王播走上了青云之路,官职一路升迁,从一个xiǎoxiǎo的三原令一路飙升到礼部尚书。元和六年,王播得到了一个最肥的兼职,诸道盐铁转运使,开始掌握帝国财政。

    可惜,好景不长,王播被排挤到西川任节度使,不仅失去了礼部尚书的官位,就连兼任的盐铁转运使也被别人抢了去。抢走他官位,将他踢出长安的人有两个,一个是皇甫镈,钱谷吏皇甫镈;一个是程异,永贞余孽程异。

    谁也没有想到,这次贬谪成了王播人生的转折diǎn。曾经刚直不阿的王播,曾经铁骨铮铮的王播,曾经嫉恶如仇的王播,仿佛一夜之间就成为过去;代之而起的,是一个搜刮地方的王播,是一个逢迎权贵的王播,是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王播。

    如今,彻底堕落的王播回到了长安,带着大量的金珠货币,他要谋求的职位,是政事堂的宰相。

    王播与皇甫镈是死敌,皇甫镈与萧俛是死党,所以,萧俛义愤填膺的站出来,极力阻挠王播拜相。你别説,萧俛的阻挠还真的有用,王播最终没有得到他垂涎三尺的宰相。不过,效果虽然有,但也有限,因为,王播还是留在了长安,他得到的官职是刑部尚书,同时,还有一个兼职,他曾经干过的兼职,盐铁转运使。

    只要不是瞎子,不,就连瞎子也看得出来,王播拜相,缺少的只是时间。

    萧俛闭着眼都能想象出将来的政事堂将是怎样一种情形:左边站着元稹,令狐楚的死敌,当然也就是他萧俛的死敌;右边站着王播,皇甫镈的死敌,当然也就是他萧俛的死敌;中间站着裴度,李逢吉的死敌,当然也是他萧俛的死敌。看来,如果自己不早早退位,早早晚晚会被自己的政敌轰下来。

    与其憋憋屈屈的霸着相位,不如潇潇洒洒的离去。

    知己半凋零,政敌满朝堂,失望的萧俛恋无可恋,毅然辞去了宰相,飘然离去。

    至此,烜赫一时的贞元七年的三位进士同年,终于风消云散,再也没有掀起大的风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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