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王,忠王……”

    于得海脸色蜡黄,双睛紧闭,豆大的汗珠不住从他额头,滚落到光秃秃的地板上。23us

    鹃子摸着他滚烫的面颊,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

    黎姐捧着碗野草汤,小心地凑到他唇边,鹃子摇摇头:

    “咱们吃这个都受不了,得海哥病成这样,怎么能行呢?唉!”

    破城已经有些日子了,枪炮声却仍不时把她们从恍惚和不安中惊起,间或还会有一两个湘勇踹开破木门,探进半拉脑袋,向院里张望几眼,甚至干脆蹿进来溜达半圈,然后无一例外悻悻而去,有的还要恶狠狠朝地下猛啐一口:

    “算老子背时,碰上这穷不拉几的破贼窝!”

    街上已渐渐有些行人了罢?远处朝天宫的方向,偶尔传来官轿清道的锣声了。

    “怎么办,怎么办,得海哥这样,我、我……”

    鹃子趴在地窖明瓦天窗的窗口,茫然地望着明瓦外,那一片模糊朦胧的天地。黎姐无声地走到她身后,轻轻搂住她肩头。

    鹃子握住她手背沉吟着,半晌,慢慢直起腰,伸手摘下耳朵上那两只小小的金耳环。

    “这么些日子了,城里也该进来卖菜的了罢?在老家时候,村边不远就有官、就有妖兵的卡子,他们吃菜吃肉,可都是要跟菜贩子买的(1)。”

    黎姐大惊,一只手紧拖住她衣袖,另一只手忙不迭去摘自己的耳环,口中呜呜,不知急着想说些什么。

    “黎姐,小妹晓得你心思,”鹃子转过脸,温柔地望着黎姐:“可你是哑巴,小妹怎放心让你一个人出去冒险?放心罢,没事的。”

    朝天宫棂星门外下马碑(2)边的旷地,原本是举子们选购时贴笔砚的集市,自癸好三年天兵进城,已荒凉了许久了。

    如今这旷地上肃杀依旧,却已稀稀疏疏摆了些菜摊肉摊,聚拢了些缁铢零碎的生意主顾。

    “唉,如今这主顾要么是军爷,要么是穷人,穷人没钱买,军爷拿了菜给不给钱都难讲,这金陵城里的买卖,做得硬是窝囊哟。”

    谢老实蹲在自家菜摊后面,望着面前那几堆无人问津的萝卜白菜,百无聊赖地伸了个懒腰。他是湖南人,这些年一直跟在吉字营(3)后面摆菜摊渡日,从吉安摆到安庆,从安庆摆到雨花台,一直摆进了这南京城,摆到这“文武官员军民人等在此下马”的石碑底下。

    “还是收摊回去眯会儿子罢,今朝怕是开不得张了。”

    他正这样想着,却见两个湘勇低头走近,在他菜摊子前停住了脚步。其中一个圆脸庞,矮小结实,另一个脸上黑黝黝的,腰腹臃肿,举手投足,显得颇有些蹒跚木讷。

    “大叔,这个……这个把你。”

    那臃肿湘勇的声音倒是清脆悦耳,且是地道的湘音,谢老实抬头望去,见面前一只嫩生生的小手,托着个小巧灿烂的金耳环,急忙连连摆手:

    “使不得使不得,小老儿小本营生,每日赚不得几个铜板,如何找得开?”

    “大叔,不要您找头,”那湘勇硬是把耳环塞在他手里:“我们就换您些菜蔬,您老看着给,行不?”

    谢老实略一踌躇,左右张望了几望,见无别人,这次压低嗓音道:

    “妹子,你两个莫不是长毛么?”

    那两个湘勇正是鹃子和黎姐假扮,闻言身子都是一震:

    “大叔,您……”

    “莫慌莫慌,”谢老实笑道:“小老儿没得么子歹意,本来么,争江山也好,杀人放火也好,都是男人们干得事体,关你们婆姨么子事。唉,作孽,作孽哟,菩萨好歹怪罪下来……”

    鹃子听他话里有话,凑近问道:

    “大叔,好讲讲出了么子事么?”

    “妹子啊,不怕你们见怪,这官兵进城,杀长毛抓逆首,原都算得本分该应,可这些龟孙抓长毛不起劲,抓女人倒精神得很,城里从十一二岁的女娃娃到三四十岁的婆娘,叫他们瞧见,怕是难得几个走得脱呢,这不,为了争女人,几个总爷、副爷扯破脸皮,枪炮已动得好几回了。妹子,听叔一声劝,你两个还是早些想法子混出去的好。”

    “哪个不想走哟,”鹃子低着头,声音细若蚊足:“可是我、可是我……我男人病倒,我哪能、哪能……”

    “好妹子!”谢老实赞了一声:“这样子,你要么子菜蔬只管拿,横竖你们就算拿个十天八天,这金圈圈也够叔菜本了,改天叔想法子给你们整只鸡,等你男人身子好些,你们趁早出城回家去。”

    两人千恩万谢,抱了菜蔬正待离开,忽听得大街的方向,铜锣悠悠,由远及近。

    “出红差杀长毛头,妹子快走哟,”谢老实脸色顿变,口中说着话,双手忙乱不迭地拾掇着摊子:“罪过哟,孔夫子门前开杀戒,菩萨莫怪,菩萨莫怪……”

    十几匹马,几十个湘勇,簇拥着一个木笼,缓缓开过了棂星门,开到朝天宫阕下。

    “王次兄!”

    鹃子和黎姐心中都惊呼一声,不由地对望了一眼。

    湘勇们已四下散开,张席棚,立刑架,驱赶那些本就不多的闲人。大约是做得熟了罢,动作煞是利索。

    为首的红顶子官儿一步三摇晃上石阶,大剌剌坐在新张席棚下,那把藤圈椅子上,清了清嗓子,拿腔拿调地吆喝道:

    “把洪逆仁达提出来!”

    王次兄已瘦得脱了形,满面病容,浑身都是伤痕血迹,若非湘勇扶持,怕是连站也站不稳。两个湘勇闻令,一左一右,拖着洪仁达被捆住的胳膊,把他拖到高高的石阶下:

    “跪下听判!”

    洪仁达身子晃一晃,竟是挺立不动,嘴角微撇,鄙夷地哼了一声。

    “跪下!”

    一个湘勇一脚踹在他膝弯,洪仁达腿一软,不由地跌跪下去,但他随即挣扎着盘腿坐起,口中喃喃,不知念叨些什么。

    “该死的逆犯!”

    湘勇举手欲打,却被那红顶子喝住:

    “罢了罢了,横竖是就地极刑正法,又没得恭请王命,就马虎些子好了——这老贼在长毛当中名头糟得很,如何也这般又臭又硬?也好,老子正好消遣消遣,来人,把这老贼左右脸皮都先削一片下来,横竖是千刀万剐,早一刻晚一刻,也横竖没得么子关系。”

    湘勇喏了一声,掣出尖刀,笑嘻嘻地在洪仁达脸颊上来回蹭着:

    “王兄大老爷,你老若肯叫我声官兵爷爷,我这两刀便着落得轻些子,怎么样?”

    洪仁达脖子一梗,闭目不答。

    湘勇眉毛一陡,围观众人惊呼声中,刀光飞快地闪了两闪,洪仁达原本惨白憔悴的脸颊,登时变得鲜血淋漓。

    鹃子闭上眼不忍再看,黎姐却双睛圆睁,手指骨节捏得紧紧,发出阵阵“咯咯”的响声。

    洪仁达浑如不觉,哼也没哼一声,脑袋昂得更高,嗓门也陡然响了起来:

    “天父主张,天兄担当,本藩便升天,也是坐大天堂,胜却尔残妖落十八层地狱多矣……”

    “混帐!”红顶子勃然跃起,一脚把藤圈椅踢得翻着跟头滚下石阶。但他旋即又笑了:“好,好,小的们,快,把这老贼舌头割了——先割半截,老子倒要听听,半截子舌头,还喊得喊不得他的天父天兄,待歇儿行刑,三个时辰,一千零八十一刀,一刻一刀也少不得,要是割到第一千零八十刀就让这老贼死了,小心你们的狗头!”

    “砰!”

    一声枪响,兵勇,看客,登时乱作一团。

    待得兵勇们反应过来,一圈看客早散得干干净净,洪仁达面带微笑倒在石阶下,一颗洋枪子从他前额直贯过后脑。

    湘勇们四下搜索了半日,只在朝天宫后,冶山的山亭上,拣到一杆弹膛空空的长杆洋枪。

    “雷明顿雷汞发火后装来复枪,真是好货!枪好,枪法也好,啧啧,啧啧。”

    一个见多识广的幕僚把玩着洋枪,不住口地赞叹着,浑不顾边上那官儿的脸色,已涨得宛如头上那顶血红的顶子一般了。

    注释:

    1、清军(包括湘军)的粮食战时由粮台统一供应,但副食品则不论平时战时都要依靠采购,所以清军营盘周围总有许多摊贩,有时也因此被敌方细作混入,造成情报的泄露;

    2、朝天宫在南京冶山前,原是道观,清代改为江宁府学,那块“文武官员军民人等在此下马”的石碑太平天国期间毁坏,曾国藩进城,首先重新题写并再立此碑,至今仍竖立在朝天宫棂星门外;

    3、吉字营,曾国荃的基本队伍,因首战告捷于江西吉安而得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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