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新桥,霆营先锋营盘。(看小说到网)

    副将董来峰抱着胳膊,在木城上伫立着。木城北面不远处便是金坛北门,晨曦照耀下,城楼,城堞,一片血红。

    “副爷,”哨官(1)参将李栓狗走上木城:“卑职适才亲自领哨骑哨探过,金坛城四门大开,城外贼营贼卡俱已撤空,并无一兵一卒。”

    董来峰轻蔑地一撇嘴:

    “军门大人总夸这盛长毛有些门道,我还道他长两个胆子呢,如何?咱大兵一到,大炮一架,还不是乖乖认栽服软?我呸!”

    李栓狗谄媚地一笑:

    “他盛明文便生四个胆子,如何敢跟副爷您过招?算他贼子识得时务——副爷,受降如受敌,要不要分派兄弟们先占了城外长毛的空营空卡?”

    董来峰一摆手:

    “这帮反贼,死里逃生,已算拣得天大便宜,感恩戴德还来不及,还敢跟官兵呲牙,活腻味了么?”

    “副爷,可……”李栓狗终是有些不放心。

    董来峰有些不耐烦了:

    “你这家伙咋这么罗嗦,怨不得官升得不快,本副爷孤军深入,手头只得这一营弟兄,连护勇、伙勇都算上也才五百人,分派,怎么分派?”

    李栓狗沉吟着还未及答话,亲兵什长田学耕匆匆从营中跑了过来:

    “副爷,那两个来请降的长毛头儿,如何办理?”

    李栓狗惊道:

    “什么,他们不是盛逆遣去向军门复书献降的么?副爷如何留他们在营中过了大半夜?”

    董来峰哈哈大笑:

    “要不怎么说你小子傻呢,这金坛城破破烂烂的,城中油水,想必也多不到哪儿去,若那两个长毛头儿早早到了宝堰,军门的脾气,想必是连夜传令开拔,咱霆营那边十九营八千鳖孙,哪个不是眼珠通红的饿狼?功劳也好,钱财女人也好,这八千人分,怎么也比不得咱五百个弟兄自己关上门分罢?”

    “可军门早就吩咐过,只要城,不要命也不要钱,副爷您这胆子也未免太……”

    董来峰不屑地翻了翻眼珠子:

    “他军门从一品的前程,只要得了城,朝廷自亏待不了他老人家,我们弟兄小角色一个,自己不惦记着自己,谁也不会来惦记着,再说了,军门要城不要钱,我们要钱不要命,这些长毛造了着十多年的反,如今能拣条狗命,已经是天大便宜,还敢呲牙不成?——田学耕,你叫孩儿们把那两个长毛头子留到午时,再打法他们去宝堰见军门大人,一来一回,便是一宿的功夫,咱兄弟们的荷包也该装得差不多了。”

    田学耕喏了一声,转身刚要走,董来峰又叫住他:

    “还有,叫火头军早、午两顿都不用备饭,本来营里也没什么粮草,让孩儿们咬咬牙,进了金坛城,想吃什么,随他们的便,哈哈。”

    李栓狗的表情也放松下来,指着金坛北门笑道:

    “副爷快看,这城上的逆旗,已经都撤下去了。”

    金坛城四门飘扬了差不多四年的太平天国金黄色大旗,和城里城外整日纷披的数百面五色旗帜,都已在朝阳升起之前,像田里草上的露水一样,悄没声息地撤去了。

    被一干乡官用锣鼓从四乡赶进城的剃头匠们已忙了好几个时辰,金坛城里的石板大街上,满地满街的乱发如春天漫天杨絮一般,在春风里翻滚着,卷曲着,飞舞着。

    “大人,好到你了。”

    蒋四海低垂着新剃的头,仿佛不愿让太阳照到他那刮得锃亮的前额似的。

    盛明文铁青着脸,嗯了一身,腰板却兀自挺得笔直。

    “长、长毛大人,奈、奈好坐兀来哉?格、格样子吾伲哪能好给奈剃头哉……”

    剃头匠拿着剃头刀子围在他身边转悠,不知何从下手才好。

    盛明文目光如炬,狠狠瞪了他一眼:

    “老子就是喜欢站着剃头!”

    剃头匠一哆嗦,不敢再问,掂着脚尖,小心翼翼地给他剃头,修面,刮脸。

    “旗子都卷起来了,唉,这金坛城,变得老子快不认识了!”

    不远处的街角,一个刚剃了头的不知什么天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轰!”

    北门方向,忽地响起一声惊天动地的炮声,正在剃头的人们一惊之下,纷纷跃起,剃头刀子当啷当啷地,摔得满街满地都是。

    “大、大人……”

    一个瘦弱的孩子从北门方向疯了一般狂奔过来,有人识得,那是牌尾何小四。

    “小四,怎么回事?适才哪里炮响?”

    何小四奔到盛明文近前,扑通坐倒,大口喘着粗气:

    “大人,快,快看城头,是,是刘功勋……”

    众人顺着他手指望去,但见北门城头,一面金黄色的太平天国大旗迎风招展,阳光照耀下,放出灼灼的光华。

    北门。

    一面金黄色的太平天国大旗迎风招展,阳光照耀下,放出灼灼的光华。

    刘功勋骑坐在朝向城里一面的胸墙上,独臂平伸,牢牢掣着大旗的旗杆,仿佛雕像般一动不动。

    “亚叔,您、您快下来,万事好计较。”

    盛明文一马当先,领着众人奔到城门下,望见此光景,一个个都惊得呆了。

    刘功勋一双浊眼扫视着城下一众新剃的、和剃了一半的额头,泪水已透湿了补丁摞补丁的胸前衣衫:

    “娃崽啊,尔食天禄好多年?这天福也享得够了罢,如何?些许残妖(2)临城,便怕做这般光景么?贪生便不生,怕死便会死,尔寻常讲道理时头头是道,如何轮到自己头上,便浑没半点出息?尔这般做事,对的住尔这面大旗,对的住跟着尔大旗打江山升天的众兄弟么?”

    “亚叔,小侄在您老人家跟前多年,怕死不怕死,您老人家如何不知?只是小侄身上,担得城里城外,上万条性命,如何敢,如何敢……”

    盛明文哽咽着说不下去了,蒋四海高声叫道:

    “亚叔,您老千祈相信我家大人,天地良心,我家大人万不是程学启(3)、吴人杰那般狼心狗肺、卖主求荣的人!”

    刘功勋点点头:

    “那好,那好,娃崽,尔既不是那般反草奸人,尔速传令,重插旗号,再整军装,便是一齐战死,也算真草对天朝江山到底!头发剃了,好歹长得回来。”

    “亚叔啊,头发剃了长得,这发出去的令泼出去的水,如何收得回?”

    刘功勋的眼里露出一丝温和的光芒:

    “如何收不得?尔无非一时糊涂,犯得过错,天兄、东王代天赎病(4),海量容人,如何容不得尔?便是天王过犯,尚且要自打**(5),尔一小小义爵,错了便改,何人敢小觑于尔!”

    盛明文低着头,胸膛起伏,心潮翻涌,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城上城下,几百双眼睛默默集在他的身上,众人的头顶,金黄色的大旗扑簌簌地迎风招展。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抬起头来:

    “爷叔,纵是泼出去的水收得回,割掉的人头,也长得回么?”

    刘功勋的嘴角猛地抽搐了一下,绽满皱纹的脸上,浮起一缕凄凉的笑容:

    “好,很好,娃崽,尔好自为之,好自为之罢。”

    盛明文又垂下头去:

    “亚叔你且下来,容小侄慢慢……”

    他刚说了一半,便听得城上城下,一片惊呼之声:

    “亚叔!”

    “别……”

    他猛抬头看时,便见黄旗飘飘,一人一旗,从城头无声坠落。

    “亚叔!四海该死,四海该死啊!”

    蒋四海捶胸顿足,撕心裂肺地哭喊着。

    盛明文强忍着没让一滴眼泪滚出眼眶,嘴唇却被自己咬得沁出了血珠。

    何小四走到刘功勋遗体前,将那面黄旗小心翼翼地覆在他身上,慢慢跪下,双手抚胸,喃喃念起了祈祷文:

    “赞美上帝为天圣父,赞美耶稣为救世圣主,赞美圣神风为圣灵,赞美三位为合一真神……”

    城上城下,几百官兵纷纷肃然跪下,祈祷文的声音越来越响,在金坛城的上空久久回荡着:

    “……真道岂与世道相同,能救人灵,享福无穷。智者踊跃,接之为福,愚者醒悟,天堂路通。天父鸿恩,广大无边,不惜太子,遣降凡间,捐命代赎吾侪罪孽,人知悔改,魂得升天。”

    注释:

    1、湘军陆军营制,每营营官一人,亲兵六十,营分四哨,设前后左右哨官各一人,哨长四人,护勇廿人,什长三十二人,正勇三百三十六人,伙勇(后勤及补充兵,主要负责营中辎重搬运和杂务,正勇减员后优先从伙勇中递补)四十二人,都五百人为一营,营官、哨官不在此数;

    2、残妖:太平天国对清兵的蔑称;

    3、程学启:安徽桐城人,本英王陈玉成部下先锋,辛酉十一(1861、清咸丰十一)年在集贤关外叛降曾国荃,后改隶淮军,所部善战而滋扰嗜杀,太仓戮俘,苏州杀降,都和他有很大关系,甲子十四年春率部攻嘉兴,二月,在登城时被挺王刘得功用洋枪击成重伤,不久毙命;

    4、天兄基督代世人赎罪典出《新约》,东王曾在金田起义前罹病,起义即将爆发时突然痊愈,愈后号令计策,更加明决,会众惊服以为天义,天国因此宣传东王代世人赎病,天大功劳,定都天京后不久,天王加东王“禾乃师赎病主”的头衔;

    5、天王自打**出自萧朝贵假托天兄的传言,到天京后东王为挟制天王有时也会借故声称当众杖责天王,但均被北王、翼王和群臣劝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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