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父啊,今日城上炮声,如何分外叫人心惊呢。(看小说到网)……”

    慕王娘坐在蕃瓜弄老营的院子里,捧着面缝补了一半的旗帜,心神不宁地聆听着城垣

    方向,那时而骤急、时而沉寂的枪炮声,听得穿厅外脚步声细碎,忙拢了拢头发,尽量收敛了一下自己不安的神情。

    慕王娘也是广西人,在这老营的众多女眷中,既算不上年长,也算不得美貌,但她知道,此时此刻,这里的每一双眼睛,都在关注着自己的一言一行,她也知道,作为慕王的贞人,自己无意流露出的每一丝不安,每一点惊恐,都会让本已很脆弱的人心变得更加脆弱。

    “王娘,这炮响了一夜了,此刻却偏偏不响了,小妹等怎么觉得心里……”

    女眷们的眼神里流露出说不出的疲惫和惊惶,从军这么久了,自己的男人们还从没打过这样的恶仗罢?

    其实慕王娘自己的心也在咚咚乱跳,但她还是温和地笑道:

    “不妨的,不妨的,天父天兄看顾,城外残妖,不过暂时猖獗,终难逃魂爷(1)手段。妹们不知,当年永安突围,比今日不知凶险多少,粮草耗尽,红粉也无,城外残妖又重重围裹,天王诏云,男将女将尽持刀,现身衣服仅替换,结果还不是……”

    咚!

    两个男人沉重的身躯从穿厅的月亮门直撞进院里来,天国素来严男女之别,苏福省虽不像天京那样条规苛严,但内宅重地,不经通传而迳闯入,却还是把女眷们吓得不轻。

    “相公,侬哪能……”吴习玖的贞人一眼认出其中一个是自己丈夫,慕王娘也认出,吴主将扶着的那个洋人,就是太平时节曾来自家王府作客、给自己吹过口琴,听自己唱过山歌的史密斯。

    看着两人身上的斑斑血迹,和悲愤扭曲的面孔,慕王娘隐隐觉得,最可怕的灾难已经降临到自己,降临到苏州城里男女老幼的头上了。

    “禀、禀王娘,郜永宽、周、周文嘉那八个贼子反逆,慕王千岁、慕王千岁……”

    两个男人俯伏在地,哽咽得再也无法说下去,但院子里的每一个人,却都已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不知是哪家女眷,忽地放声大哭起来,院里院外,登时哭声一片。

    “莫哭,哭有何用!”

    慕王娘忽地站起身来,脸上竟无一滴泪水:

    “洋兄弟,慕王临终,有何说?”

    “报告夫人,慕王阁下最后的命令,全体向常州突围,会合护王陈将军坚守。”

    慕王娘点点头:

    “习玖,老营中能拿得竹枪的,连同牌尾、能人,尚有几何?”

    “还有六百多人,城西胥门,尚有七百余精壮,那些反贼闭门大索,以逞私欲,残妖洋鬼,尚未入城,突围是突得出的,只是女眷……”

    吴习玖踌躇着没有说下去。虽说是广西老营,可各官眷属,却多数是江南小脚女子,甚至不少广西老弟兄的女孩儿,也学着江南脂粉的样子,歪歪扭扭地裹上了缠足布,若是当年永安州光景,唉!

    慕王娘打断他的沉思:

    “甚好,尔速团集众兄弟,作速突围。”

    六百多弟兄整整齐齐地排列在老营门前,他们当中老的老,小的小,伤病的伤病,可脸上却都带着坚毅肃穆的表情。女眷们聚拢在一边,无声地望着他们的亲人,眼角的泪痕,早已擦得干净。

    “王娘,尔是天足,小卑职们誓死护送,必能……”

    慕王娘打断他的话,淡淡地一笑:

    “城子陷了,不知累死多少忠勇将士,殃及多少无辜,此我家夫妇无能,以至生灵涂炭,此即死所,我尚能向何处去?”

    吴习玖跟史密斯尚待再劝,慕王娘双眼圆瞪:

    “尚聒噪!再不走,众兄弟都被尔等累死!”

    二人再不多语,默默行礼,和诸眷属诀别。

    吴习玖扭身看了一眼自己贞人,贞人惨白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来:

    “相公好生相走,天父天兄好歹看顾侬。”

    吴习玖从亲兵手里拿过一包文书,递在贞人手中:

    “尔速将此文书密藏,异日天国复兴,典章文物,如何少得。”

    弟兄们的脚步声渐渐被四下里越来越近的枪炮声、喊杀声和惨呼声吞没了,慕王娘默默地回身,厅堂里,院落里,几十个女眷们正一言不发地堆柴禾,洒红粉。

    她看了看院子一角,瑟缩着抱成一团的几个美貌少妇,那些,是自己丈夫这几年,在江南纳的小贞人,年长的不过十九,年幼的方满十五。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慢慢走了过去:

    “尔等本是外小(2)家好儿女,如今城破在即,尔等欲自求生,皆随自便好了。”

    几个小贞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无一人动足。

    “如何,尔等尚不逃生,莫非想一同升天么?”慕王娘有些急了。

    最年长的小贞人惨笑道:“阿姐勿要白相伊,世道乱成格样子,我伲逃生,当真逃得命勿?”

    慕王娘无言,慢慢抬起脸,凝望着东天,那最后一日的太阳。

    枪炮声、喊杀声、惨呼声更近了,乱兵们放起的劫火,已狰狞地跃上了老营对街,女儿墙高高的墙头。

    “王兄,x个xx,又杀又抢的,真他龟孙的痛快!”

    比王提着滴血的钢刀,一面走,一面眉飞色舞地嚷着。只两个时辰的功夫,他在城外买卖街被炮火化作青烟的财富,少了一多半的小老婆群,都已连本带利地捞了回来。

    纳王冷冷地横了他一眼,没吭声,康王却怨道:

    “伍哥,如今你我反正了,做了大清官兵,这个王兄王弟,怕是不能再叫了,你该叫郜哥郜镇台才对么。”他扭脸看着纳王,不,郜镇台,声音中透着一丝不安:“郜哥,你我弟兄杀了谭木匠,不开城门放官兵进来,只顾自家烧杀,日后李抚台会不会……”

    火光里,郜永宽的脸色忽明忽暗地闪烁着:

    “老弟,你还是糊涂么,我们再怎地,终究逃不过一个贼名,如今不是程学启投诚的当儿了,这天国的气数,怕也差不多了,你我兄弟若不给自家安排安排,只怕……对了,周老弟,你那个洋兄弟……”

    独眼龙周文嘉一直失魂落魄地跟在他们几人身后,听得郜永宽唤他,才恍然惊觉:

    “小弟就去联络,就去联络。”

    他一面嘟囔,一面踉踉跄跄地向葑门方向跑下去。

    “大洲,你跟上他,”郜永宽喝道:“切记,务必请戈镇台常胜军进驻观前街,官兵进城,让城南把他们住,你我弟兄扎住城北,有洋兵做挡风墙,万事便好计较了。”

    伍贵文望着周文嘉的背影撇了撇嘴:

    “这独眼龙,屁大点儿胆子,人也不敢杀,财宝女人也不敢抢,还独眼龙,独眼王八差不多!”

    汪安钧笑道:

    “伍哥,前面便是蕃瓜弄老营,谭木匠的婆娘你抢得抢不得?”

    伍贵文不由地放慢了脚步,口气却丝毫不软:

    “如何抢不得?只不过那广西大脚蛮婆没得半些儿姿色,倒是谭木匠那几个小婆……”

    “贼子哪里去!”

    一个岳州口音铜钟般的怒喝,让原本满腔高兴的几个人猛地一惊,不约而同止住脚步,定睛看时,却见对面街心一簇黄巾老卒,拥着几只大皮桶,为首一人头缠绷带,右手拄拐,左手擎着根火把,正是水营老将许斌升。

    “许侯,许大叔,您、您可也是三江两湖兄弟,犯不着、犯不着……”

    “住口!”

    许斌升须髯皆炸,双目直欲喷火:

    “贼子啊,当年天兵过境,《颁行诏书》上东王、西王的话,你们全咽到狗肚子里去了么!清妖占我中华,坏我江山,是我汉人不世深仇,我等便是拼了性命,也当与鞑狗誓不两立,你们、你们……”

    说到这里,他胸膛起伏,已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一干乱兵听到这里,手里刀枪,不由纷纷垂下,许多人脸上,竟露出羞愧之色来。

    郜永宽后退半步,短枪平举,声音一如既往地沉着:

    “许叔,你老是尊长,小辈们不想不敬,不过你老该晓得,识时务者为俊杰,小辈劝你老还是让开,不然休怪洋枪无情。”

    许斌升怒极反笑,声震屋瓦:

    “不敬?你们这些乱臣贼子,不敬祖宗,不敬天父,不敬天朝江山,对我一个老儿,还道得嘛子敬不敬的!”

    他转身望着身后自己那几个同生死、共患难的老卒,老卒们早已各执刀枪,手挽手围作一圈,拥住了街心那几只大皮桶。

    他点点头,扔掉木拐,双手高高举起火炬,纵横老泪,已湿透了身上那件补丁摞补丁官服的前襟:

    “东王,东王,我许四木匠命苦,教我老而不死到今日,看这般乱臣贼子猖獗!”

    **个老卒,不约而同,纵声高唱起来:

    “英雄盖世出凡尘,天国人才萃聚均。拔地参天皆勇将,安邦定国尽忠臣。冲锋恐后常虞我,遇事争先讵让人?韬略久娴真……”

    “《天情道理书》、《天情道理书》(3)……”乱兵们听得这再熟悉不过的东王诗句,刚刚举起的刀兵,又不由自主地垂下。

    “轰~~~”

    震耳欲聋的一声,人影,歌声,俱都灰飞烟灭。

    “火!火!蕃瓜弄!蕃瓜弄!”

    汪有为忽地指着左前方,失魂落魄地惊叫起来:蕃瓜弄方向的天空,已被熊熊火光染得一片血红。

    “x个龟孙,这些该死的广西婆娘,金银,女人,统统还把他们的天父天兄了!”

    伍贵文看一眼火光,恨恨骂道。

    “父王、您、你们、你们怎能……”

    郜胜镳单人独骑,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神色声音里,半是震惊,半是愤怒。

    “胜镳!你怎敢如此对我讲话!”郜永宽呵斥道。

    汪花斑抢步上前,揽住郜胜镳的辔头:

    “小殿下、不、小官人莫乱怪郜镇台,天国气数已尽,他带头反正,还不是为得你将来前程……”

    “放手!”

    郜胜镳扬手一鞭,抽在汪花斑揽辔的手背,汪花斑吃疼松手,郜胜镳一圈马,疾驰而去,倏忽不见了。

    “小官人、小……”汪花斑捂着红肿的手背,正待要追,郜永宽冷冷道:

    “由他去,他还能跑上天不成?花斑,有为,速叫弟兄们收队,带上细软家口,分屯城南要害,要快!”他看了看高高的日头,冷笑一声:“已是正午,该恭迎那帮官老爷进城了。”

    “今朝如何有些不对啊,这枪声,好像城里厢响起的呢?”

    胥门城上,渣天侯拎着个破竹梆子,有些不安地谛听着东面城里的动静。

    “你莫要疑神疑鬼了,”馊天安扛着杆早打光了子弹的洋枪,在垛口间来回走着:“横竖这苏福省也快守不住了,迟早事情,你我弟兄,好生准备真忠报国到底,也就……”

    他忽地噎住不言:蕃瓜弄方向,几百老弱残兵,匆匆地开来,眨眼功夫,已到了城门下。

    两人不顾连日饥饿疲乏,一骨碌跑下城去,冲到为首主将吴习玖马前,正待请安具禀,吴习玖一摆手:

    “莫絮叨了,速令兄弟们列队。”

    “诸位兄弟,慕王升天,郜永宽等贼子造反,今日便是我苏福省最后一日了!”

    吴习玖此言甫出,列队城前的几百健儿,不约而同地迸出一阵怒吼:

    “大胆贼子!”

    “我等与他们拼了,为慕王千岁报仇!”

    吴习玖一摆手:

    “慕王殿下遗命,众兄弟齐赴常州郡,助护王千岁守城,真忠报国到底。只是反贼残妖洋鬼,处处猖獗,若无人断后,大队怕是走不脱,众兄弟可有愿与本主将死于此城上者?”

    城前几百健儿,身后几百老弱,齐刷刷的声音:

    “我等皆愿死战于此门下!”

    吴习玖点头道:

    “如此方不愧天国好男儿,既是众兄弟都愿,本主将只得点将……”

    他话音未落,便听城上一声断喝:

    “哪个讲尔在此殿后的?”

    那人纵身跃下城来,正是忠庆朝将吉四:

    “本朝将受命协守苏福省,驻防此门,便死,也须死在城里,吴大人,尔速率众兄弟胜守常郡。”

    吴习玖嗔目道:“吉大人,就嗣钧铺排尔听本主将将令,尔怎敢抗令不遵?”

    吉四也怒道:“尔是主将,本朝将须还是上司官,怎地,尔尚敢硬争不成?”

    吴习玖一把扶住吉四肩头:“老兄不必争了,大家真忠报国到底,也不争这迟早一日。”他回身牵过战马,把丝缰塞在吉四手心:“毛驴儿经不得战阵,听不得枪炮声,小弟守此城头,用它不着了。”

    苏州城西,灵岩。

    千把人的队伍无声而迅速地走着,身后的苏州城内,枪炮声,喊杀声,惨呼声,一阵紧似一阵。

    山道的一侧,歪歪扭扭搭了两个窝棚,窝棚里空无一人,苞谷皮,萝卜须,烧剩的柴禾,丢的一地狼藉。

    张丞相独自一人,坐在窝棚外,一棵高大的桑葚树下,开天义的大黄旗倚在一边,有气无力地招展着。

    “张丞相,开天义何在?”

    吉四催马走近,厉声喝问。

    “走了,他们都走了,脱了号衣,剪了头发……”

    “这般没胆色的贼子!”吉四恨恨骂道:“张弟,尔很好,算尔对的住天父天兄纲常,尔随队同往常郡镇守罢。”

    张丞相拄着大旗,淡淡地笑了笑:

    “天国江山已如此了,尚能退何处去?小弟自九岁做牌尾,随父兄自平南家中往今天团营,这天福天禄也享得够了,一族壮丁四十余口,连年打仗升天,如今便余得小弟一个,今日死于此岭上,此旗下,便是真草对天国江山到底,尚复何憾?”

    胥门城上,硝烟又一次散开,太平天国的黄旗,犹在城楼上顽强地招展着。

    “清妖、洋鬼、反贼,里里外外,一齐来扑这小小胥门,x个龟孙,老大的面子。”

    馊天安放下手里的砖块,抹一把满面的硝烟血汗,轻轻骂了一句。

    “馊天安,尔是三江两湖人?”

    吴习玖靠在城垛边,用撕下的一角官袍,裹着右腿的炮伤。

    “禀大人,小卑职是湖北兴郭州(4)人,渣天侯是安徽来安人,彀天燕是……”

    “大人何须多问,”渣天侯打断他的话:“我等俱是天国将士,溥天之下,谁非上帝子女?”

    吴习玖喜道:

    “道得好,尔我……”

    “清妖洋鬼反贼,又扑上来了,兄弟们诛妖!”

    不绝枪炮声中,一个不知什么官爵的将士,操着不知何省何县的口音,一面向城下猛掷着先锋包,一面不住声地高喊着。

    注释:

    1、魂爷:就是上帝,拜上帝教以上帝为一切世人灵魂之父,天王曾说“万样魂爷六日造,今时今日好诛妖”;

    2、外小:太平天国称不参加太平军也不参加清军的普通百姓为外小;

    3、《天情道理书》:东王杨秀清于甲寅四(公元1854)年组织编纂,目的在于阐述天国的政策和宗旨,以教育官兵部下,书尾附有题为东王所作的一组诗,用通俗语言和古代英雄人物的事迹勉励部下真忠报国,本文所引便是其中一首,当然,东王目不识丁,这些诗句可能系他口述别人记录整理,也可能干脆就是找人代笔的。

    4、湖北兴郭州:清代湖北兴国州,范围大约在今大冶市境内,太平天国避讳“国”字,改兴国州为兴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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