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江南总迷朦着雾光烟雨,白下浮航,覆舟草木,总是若明若暗,若隐若白,就连台城殿阕,东府台阁,远远望去,也隐隐约约地不甚分明。23us

    偏安已久的东晋朝廷和王庾谢桓等世家大族、公卿显贵们,也早已习惯消受着江东水色的温柔了吧?

    一乘轻车自东山飘然而下,直入东府城中大司徒府门而去。

    征西将军府前,主簿王恂眺望轻车绝尘,微微摇了摇头:“安石仍不肯出山,其奈天下苍生何?”

    郗超轻轻撇了撇嘴,不知怎地,他对谢安这个名字,有一种天生的反感。

    谢玄淡淡笑了一声,随手拿过一根甘蔗,轻轻地拍打着。王恂疑惑地望着他。

    谢玄沉默半晌,突然开口:“家叔每次优游东山,总是携**、拥歌舞,流连通宵,诸位见否?”

    王恂点点头:“唉,如何见不着!此事朝野议论纷纷,都很失望啊!”

    谢玄突然扬声大笑,府前梁上的燕子被他一惊,扑簌簌地漫天飞起。

    “家叔能与俗人同乐,便不得不与俗人同忧,所虑无非桓征西之可否而已,若征西发一介之使礼聘,家叔必不推辞。”

    左右诸人无不叹服,就连郗超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安车驷马,轻裘缓带,谢安果然下山了。

    桓温已偕征西僚属候于府门,谢安从容下车,一揖而已。

    桓温携着谢安的手,一同步入府门,沿廊而行。

    “安石肯辱就征西司马,幸何如之!”

    谢安不紧不慢地走着,仿佛对征西府中一草一木都毫不陌生:“如今中原陵替,山陵板荡,列夷环伺,此时出仕,既忧且惧啊!”

    桓温忽地止步,脸色甚是郑重:“当前国家大患,无非西秦东燕,近来二夷颇多内故,削乱平患,当以何为先?”

    谢安手扶廊柱,神色甚是安闲:“安以为至患莫若心腹,当前国家军备不充,府库不实,郡县错杂,垅亩千里无人,当务之急,是安民以自实,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否则劳师无功,虚耗国本,外患未宁,更生内忧啊!”

    桓温沉默着。阳光从湖水反射过来,映得他脸色阴晴闪烁不定。

    谢安一行人的车马渐渐隐没在黄昏里。桓温仍伫立府前,久久不动。

    “将军将何以处安石?”郗超捋着虬髯,轻声问道。

    “我打算修本朝廷,荐安石入朝为侍中。”

    郗超的身体陡然一震:“将军何以不留诸府中,却纵之入朝呢?”

    桓温长叹一声:“安石庙堂之材,岂足为我辈蓄养驱策!”

    “燕主慕容俊已死,太子慕容玮发丧即位。”征西府中,扬州刺史王述正向桓温禀报燕**情。两厢座上,群僚济济,客座之上,大司徒司马昱、侍中谢安等也端坐谛听。

    “燕国主政者现在何人?”司马昱迫不及待地问道。

    “燕国尊可足浑氏为太后,以慕容恪为太宰,慕容评为太傅,慕舆根为太师,参辅朝政。”

    “慕容恪用事,忧方大耳!”桓温长叹一声。

    谢玄一直悄无一言,这时突然开口:“燕兵南下,何人为帅?”

    在座众人纷纷颌首:国家新遭变故,出兵而示邻国以有余,正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燕以慕容垂为使持节、征南将军、都督河南诸军事、兖州牧、荆州刺史,耀兵兖豫之交界上。”

    郗超站起身来:“京口刘牢之北府兵初成,可派遣北上,以备非常。”

    桓温点点头:“就让桓希也去吧。西秦动向如何?”

    他的弟弟、都督荆襄诸军事桓冲答道:“苻坚信用王猛,迭次迁官,太后之弟强德违法,且为所杀,秦人动向,实可深虑。”

    大家的目光都望向桓温,桓温沉吟着:“都先散了罢!”

    府外官道上,谢玄牵着马,跟在谢安车侧:“以侄所料,燕人志在耀武,不会大举入寇,至于西秦……”

    “王景略志不在小,但猛药苦口,氐豪强藩,必不能堪,秦将内乱不暇,暂时不足祸我,只是……唉……”车马载着语声,渐渐地远去。

    江畔山巅,仓亭之上,沈劲和朱序对酒而坐。

    “西陲吃紧,家母写信给我,要亲率家眷赴我襄阳任所,以安将士之心。我此次入京,就是来接她老人家的。”朱序端着酒杯犹豫片刻,又接着说下去:“贤弟此番终得任用,受委冠军长史,本来可喜可贺,但桓征西志在不测,只恐……”

    沈劲扬手引杯,一饮而尽:“弟岂不知?但若不受职,终不能立节报效,以洗刷先父的污点啊!”

    朱序望着沈劲坚毅的面色,无言举杯。江风吹过,一行金翅战船顺流东下。沈劲忽地掷杯于江,转过脸去,再不回头看那满江秋水。

    “沈劲是沈充的儿子,此人……”征西府听事里,惟有桓温郗超两人。

    “此子才具杰出,只是志在立忠义以洗刷先人沈充叛乱之污,只恐……”

    桓温低头思索着什么,仿佛没听见郗超的答话,半晌,他突然抬起头来:“君以为天子如何?”

    郗超冷笑一声,不答。

    桓温叹了口气:“司徒好学不倦,谈吐高雅,可庙算堂谋,实无一用;大司马武陵王晞好习武事,却不过引狗走马,志在驰骋数猪而已。这司马氏的气数……”

    郗超警觉地左右扫视一番,压低了声音:“虽如此,人心犹在正朔,明公若不能立非常之功,必有非常之悔啊!”

    桓温按剑而起,他突然感到,往日爱不释手的那些兵符印信,今天却隐隐成为自己心头越来越重的负担。已是收获季节,登东山而四望,无边无垠,一片金黄。

    “今年雨水充足,庄稼长势甚旺,可惜贾太守看不到这一天,唉!”

    高泰沉思着,伸手撩开挡住视界的旗角。

    伞盖之下,慕容垂勒马而立,若有所思。慕舆根不耐烦的拨拉着马鞭:盘桓境上久不出击,早已撩拨得他心烦意乱。

    “开拔,”慕容垂突然扬起右手:“传令三军,莫踏坏了庄稼。”

    道路杂错,青纱帐起,大军只能牵马缓行。

    千里垄亩,谷穗摇弋,一眼望去,忙着收获打场的,却只是三三两两,不多的老弱妇孺。偶尔,一二幼孩,驱着一匹骨瘦如柴的老驴,载着谷穗稻草,蹒跚着远去。

    那些生长游牧地带的胡兵还不怎地,高泰、梁琛等汉人属员,却都已皱起了眉头。

    青纱帐的尽头陡地飘来一簇黑旗,倏忽而至,众人看时,却是贾坚之子贾活。

    贾活来到吴王旗下,滚鞍下马,拜倒在地。

    慕容垂急忙下马扶起,他早已知道,贾活已由任城调任山荏,这个乃父殉职的城池任太守。

    多日不见,贾活憔悴了很多,沧桑之色,已过早地爬上了这个年轻人的脸庞额头。

    “贤弟,如今天色晴好,正是收获之时,为何……?”

    贾活长长叹了一口气,仰望着天上的云彩:“先帝为南征三五抽丁,垄亩本来就为之一空;如今先帝晏驾,郡国兵本已下诏遣返乡里,但太后和太傅却计口征解甲捐6斛,弄得几十万兵士迟迟不能返乡,如今好多庄稼已经熟烂在地头,再不收割,……唉,家父,家父如果看见这般光景,如何……唉!”

    左右将佐官员的脸色都黯淡下来,慕容桓低声道:“不但如此,几十万兵士盘桓京畿,仓廪一旦耗尽,军心浮动,后果不堪设想啊!”

    “如今中外兵主力,尽在兖豫,能否分兵行秋,助民收禾呢?汉魏以来,常为此举啊。”梁琛建议道。

    “不可不可。”兰建不住摇晃着大脑袋:“梁大夫言虽不假,但前朝汉兵本是农民出身,惯于劳作,我们大燕的中外兵俱是游牧鲜卑,怎么干得了这些庄稼活儿!”

    大家都沉默了,兰建的话的确是实情。所有人的眼光,都注视到一直沉默不语的慕容垂身上。慕容垂手扶谷穗,久久地伫立凝思。

    “太师大人,”慕容垂突然开口,却首先望向慕舆根:“劳烦您带领所部出伊洛,耀兵龙门。”

    “吴王只管放心!”慕舆根听得出兵,心花怒放,略一招呼,上马一声吆喝,前呼后拥,滚滚西去。

    “梁大夫和贾太守巡境安民,其余众军屯于岘北待命,事关重大,我要轻骑入朝,和太原王一起面圣奏求。”

    邺城。

    城外的田野里,熟透的庄稼已被踏烂在泥中,四关八野,无数饥饿的郡国兵,举着精粗不一、五花八门的器械,张着血红的眼睛,卷过漳水,卷过五台,卷过内外九门,直奔宫门而来。

    “请陛下出宫评理!”“我们要吃饭!”

    喧闹叫嚷之声,回荡在邺城大小坊巷宫院,家家户户,早已把大小门户关得死死,无论外面地覆天翻,也绝不探出半个头来。

    建国门外,10营金吾早已严阵以待。龙镶将军李洪,右卫将军傅颜,两马当先,拦住乱卒去路:“众军归营,壹听有司区处,不可喧哗宫门,惊了圣驾!”

    几声断喝,纵有百万威严,却如何能弹压得住初入行伍素无纪律,又饥饿愤怒到极点的几万乱卒?人潮咆哮着卷起,退下,又卷起,一次猛过一次,眼看着金吾们便阻挡不住。

    宫门突然开了,慕容恪拉着慕容评缓缓走出。太傅的脸色已经发白,身体也不住颤抖着;太宰慕容恪的脸色同样苍白,神情却镇静一如平常,目光扫处,登时便是一片安静,但很快又低声喧嚣起来。

    “尔等苦衷,天子业已知晓,若尔等执意入宫,便请从老夫身上踏过。”

    太原王的声音一字一句,甚是清晰,乱兵们犹豫着,交头接耳着,阵脚开始松动起来。

    一骑快马风一般地闪过人群,瞬间来到宫门之前,马上大将全身披挂,正是吴王慕容垂。

    “大丈夫战死沙场为国捐躯,或死于床箦妻儿眼前,都是人生快事,若横死本国宫门,岂不千古失笑?”

    慕容垂声如洪钟,字字敲打在乱兵心上,一件件举起的家伙渐渐放下了。

    “各归营帐,各守本分,诸君之事;面圣力谏,下官之事,各位都散了吧。”

    沉寂片刻,呼哨一声,乱兵潮水般退去,片刻间只留下满地狼藉。

    “贤侄……”慕容评期期艾艾,不知说什么好。慕容垂横了他一眼,转向太原王:“小弟来迟了。”

    慕容恪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一手扶住太傅,一手携起吴王:“我们一同面圣力谏!”

    “几十万郡国兵不战不守,坐吃山空,久必生变;加之抽丁过多,垄亩无人,一旦绝收,国事可虞啊!”

    慕容玮已经从案下钻出,头发乱蓬蓬的,口中喘息依然没有平复:“如今、如今已经乱了,依、依二位叔父之间,当复如何?”

    “陛下应立即发诏抚慰将士及家属,使之归田力农,并命吴王和李绩为正副大使,巡抚境内,以定人心。”慕容恪奏道。

    慕容垂看了慕容评一眼:“太傅所征特捐,宜令停罢,已征者退还。”

    慕容玮神色渐渐平静下来,他沉吟着,望向慕容评,慕容评低头不语。

    “就依二位叔父。”

    太宰和吴王的身影刚刚消失在殿角,帘后的可足浑后便迫不及待地撞了出来:“玮儿,你,你如何能事事都依着他们两个?”

    慕容玮神情木讷地望着自己的母亲,怯生生地反问:“可、可他们说得的确、的确有道理啊!”

    可足浑后白了儿子一眼,转向太傅:“皇帝不懂事,你是长辈,如何也不发一言?”

    慕容评的脸色胀得通红:“在太原侄前,老臣不觉自失,如何能发一言?”

    可足浑后狠狠跺了一脚,几乎踩烂了刚做的蜀锦新裙。

    宫门外,不知何时,已是大雨滂沱。

    门左李洪的五营金吾早已散去,门右的五营却各守阵位,纹丝不动,雨水湿透了旗号衣甲,头发眼眉,兵士们却恍如不觉。

    慕容垂望着队前马上石雕般挺立的将军,询问地看着太原王。

    “他叫傅颜,官拜右卫将军。”

    吴王大踏步走到傅颜马前:“我表你为护军将军,即刻领兵三千,增援岘口,暂受兰领军节度。”

    傅颜急忙下马,脸色却有些异样:“吴王可知,末将曾是先帝甭时,帘后捉刀之人?”

    慕容垂的脸色变了变,却瞬间回复了平常:“我只是为国选士,帘后之事,非所愿闻。”

    “末将尊令!”

    傅颜一躬到地,语声已不觉有些哽咽起来。

    “太师兵分3路,南出龙门,分趋宛、六!”

    “糟了!”梁琛听完报马的快报,重重拍了一下大腿:“太宰和吴王都要我们耀兵境上,不轻出寻衅,以免挑动晋人大兵,慕舆太师此举,实在太轻率了!”

    “中原晋军势厚,贸然出击,必致蹉跌,唉……”兰建轻轻叹了口气,慕舆根官居三公,位望尚在吴王之上,他一个小小的领军将军,自然更加无法调动。

    慕容桓刚刚从和龙率部赶来,此时正使劲擦着额上的汗水:“末将所部俱是轻骑,愿即刻赴豫州接应。”

    高弼站起来:“下官愿与小将军同去,取势许昌,以为太师策应。”

    兰建点点头:“只好如此。”

    慕容令看见慕容桓兴冲冲地步出大帐,不觉神色一动:“豫州兵起,山东不能无动,小甥愿领3000兵出大岘,以为西兵倚角。”

    他拉了一把弟弟,慕容宝呆了一呆,嗫喏道:“小、小甥也愿同、同去。”

    慕容尘皱了皱眉:“吴王临行,再三号令我军持重勿轻出,这……”

    兰建看看慕容令急迫的脸色,无奈地点了点头:“好吧,一路小心,牵制为上,不要轻与晋人交锋。”他顿了一顿,“让悦司马同去吧。”

    几场秋雨过去,巨野泽又涨满了水,当年鏖兵的痕迹,已是杳无遗留。

    3000燕骑在芦苇淤泥中艰难跋涉着,马蹄溅起泥浆,抛落在人马的身上眼中。

    “这南、南蛮的路也太难走了吧!”

    慕容宝勒马高阜,皱起了眉头,第一次出征的他对这样的苦头显得很不适应。

    慕容令抚弄着刀穗,脸上神采飞扬:“呵呵,兄弟,知道吗,当年我奉父王将领从这里奇袭金乡,路比现在还要难走得多呢,那时……”

    话未说完,一骑探马如风飞至:“报!有一队晋军出宿豫,北趋兖、海。”

    慕容令猛一勒马,精神一振:“多少人,何人统领?”

    “大约2000多人,步骑相杂,不知何人所部。”

    慕容令轻轻吁了口气。晋军最精锐的,是弩手和舟师,骑兵却是最轻脆的,素来为燕秦等北方胡骑所不齿。

    慕容宝犹豫片刻,还是期期艾艾地说道:“这、这该不会是晋人的诱兵、诱兵之计吧?”

    慕容令白了兄弟一眼:“吴地素来少马,哪里舍得用这么多战马诱敌!这块肥肉,不吃太可惜了。兄弟不想立个头功,让父王他们刮目相看吗?”

    慕容宝的神色虽仍有些不定,眼睛却放出光彩:因为自己的懦弱少刚,不但父王舅舅,连继母段妗和嫡妃长安君,都不时啧有烦言。

    悦明踌躇着:“世子虽然言之有理,但我军孤军深入,实在不宜轻用兵锋啊。”

    慕容令不耐烦地举起了右手,左右几十匹胡马,不约而同打了个响鼻。

    这是一片低丘,地势只略有些起伏,一条浅浅的小河,自北而南,缓缓地流过。

    远远地,一队青旗,时隐时没,刀枪错落,似乎并不很齐整。

    “晋人好步伐阵势,这队人马却也平常,想来并非久练之师。”慕容令回过头,对身后的兄弟解说着,悦明看着敌阵,也不由得点了点头。

    “散开,冲!”

    晋人多强弩,用兵喜密集结阵,以射求胜,最怕的就是铁骑散开冲击,尤其平原之上,几十胡骑,往来冲杀,往往能击溃上千南卒。

    而且骑兵飘忽,稍有不利便呼啸而退,另从别处突击,而步卒弩手却只能追射,不能追击,往往几个来回,便会反胜为败。

    可此番晋军猝遇骑兵冲击,非但没收敛阵势,反倒旗号一卷,散作数十团阵,迎将上来。

    燕卒见此景象,心中都是一喜,黑旗闪动,散作无数小队,抄了上去。

    这些晋兵却不慌乱,步卒长枪扎住阵脚,骑兵左右一分,扑入战团,平野之上,登时星聚云散,双方旗号人马,搅作一团。

    “圈回来,再上!”慕容令年龄虽轻,经验却甚老到,深知如此缠斗,对胡骑不利,双刀一分,高声传令。

    可千余晋骑,如影如随,燕军进则同进,燕军退则同退,队伍虽散,阵势不乱,步卒更是排矟如墙,扎牢阵脚,燕骑几进几退,却扯不破晋阵,马势人威,不免顿挫。

    骑兵虽长于野战,却不耐结阵久持,晋兵长枪过处,慕容宝身边的卫士落马了一个又一个,初尝兵锋的他不免有些慌乱,正盘桓迟疑间,羽箭飞过,旗手中箭伏鞍,大纛轰地一声,正倒在他的脑袋上,他失声大叫一声,抛下刀,拨马落荒而逃。

    晋人见射倒大纛,齐发一声喊,燕军阵脚牵动,登时乱作一团。

    慕容令手舞双刀,往来荡决,试图止住溃势,可马脚一动,再不可止,晋人步兵结阵徐进,骑兵一队又一队,向两厢层层兜去。

    “快退!不要乱!”

    慕容令知事不可为,一边传令,一边回马反向敌人来处冲去,双刀荡出,晋人一时被冲退一箭多地。

    慕容令长吁一声,圈马冲出战团,向己军去路退去,却不料马蹄一软,战马扑地倒了。

    “世子快上马!”

    悦明单骑杀转,翻身下马,不由分说,把慕容令一把推上自己马背,猛抽一鞭,战马吃疼,四蹄翻飞,瞬时跑得远远。

    晋人步卒呐喊着近了,矛尖在日光下闪着夺目的光芒。悦明瞠目横枪,大喝一声,扑入战团,很快被青旗卷没。

    晋骑一队队地兜转,把不及冲出圈子的几百燕骑兜在圈内,越收越拢,步卒也一排排地近了。

    四下里忽地一片呐喊,黑旗纷纷,正不知燕军多少。

    晋人刚一错愕,燕人旗号一分,羽箭如蝗,纷纷飞至,竟是晋人最引为长技的劲弩。晋人出乎不意,步卒登时倒下一片。

    慕容令刚收拢了百余骑,正不知去就,见援军到来,精神大振,劈手夺过一面大旗,用力挥舞,圈内圈外的燕人散骑齐声欢呼,纷纷杀转。

    晋骑散得太开,收队不住,登时四散,为首大将见势不妙,督率亲军,往来接应。

    黑旗影中闪出一员小将,拈弓搭箭,嗖的一声,晋将应声落马。

    一簇人马遥遥杀出,直取晋将,为首大将正是傅颜。

    斜次里忽地杀出几骑,为首少年白马长枪,截住傅颜,晋军救起主将,往南败去。

    追亡逐北,却是胡骑之最长,黑旗直卷过百余里方收,平野茫茫,一片死人死马。

    广固城外大帐,慕容垂恼怒地看着面前的两个儿子。

    慕容令低着头,连眼皮也不敢抬起;慕容宝怯怯地偷看了父亲一眼,急忙低头不语。

    虽是恼怒,但一来对子女甚为宠爱,二来毕竟转败为胜,慕容垂重重哼了一声,却终于没再发作,转脸看向方才射箭的小将:“贤侄此番出奇制胜,又救了小儿性命,真是将门虎子,出手不凡啊!”

    那小将却是太原王世子慕容楷,他微微笑道:“家父密令小侄训教弩手,师吴人长技,不意今日正好用上。”

    傅颜押着一名晋军小校走进帐来,那小校浑身血污,身材颇为魁梧,进得帐来,立而不跪。

    慕容垂皱了皱眉:“你们是何人部下?”

    那小校一撇嘴,却是满口北地口音:“俺们是刘牢之将军部下的北府军,此次北上,就是要杀你们这些鲜卑狗,夺回俺们的田宅山庄!”

    兰汗咒骂着,狠狠地踢了那小校一脚,那小校跌倒在地,破口回骂起来。

    慕容垂喝住兰汗,又问道:“那日中箭的,可是你家将军?”

    那小校见慕容垂神色温和,却也不便再骂:“刘将军只是腿上中箭,并无大碍,被公子刘敬宣救回,将、将军不久便能在战场上见到他。”

    小校的背影慢慢消失在夜色中,慕容垂长叹一声:“北府军师我长技,将来必为大患。”他忽地眉毛一瞬:“不过人能师我,我也能师人,却也未必怕了他。”

    众将群僚纷纷点头,慕容垂笑看李绩:“伯阳此次散众劝农,租牛代耕,山东平靖,居功至大。”

    李绩淡淡一笑,神情中却透着忧色。

    慕容垂的神色也黯淡下来,他当然知道李绩为何不乐:因为“二失”之论,新君和伯阳不睦,已不是什么秘密了。

    他忽然觉得,自己的肩上,正压着一付越来越沉重的负担。

    山东平靖,燕军获胜的消息,风一般飞快地传进邺都,传进朝野的耳中。浮躁的都城官民,渐渐安静下来。

    比捷报更快到达的,却是太师慕舆根的人马仪从,人马屯近城垣,仪从直趋宫掖,渐渐安静的都城官民,又不免有些浮躁起来。

    “听说太师三路擅出,晋将桓冲深沟高垒,我军进退两难,干折粮草锐气,若非宜都王侧出敌后,以为牵制,我军难免吃亏啊!”

    “慕舆太师不顾山东行文,执意不退,可吴王山东刚刚取胜,他却立即抢先退兵入朝,只恐……”

    天色渐渐暗了,那些嘈嘈言语,也渐渐隐没在一片黑夜之中。

    太宰府。

    酒宴方酣,宾主却只有两人。

    太原王的脸色依旧苍白,精神却仿佛好了许多,此刻他端坐主位,面前只有一盏乳酪。

    慕舆根的酒杯满了又空,空了又满,脸色早已通红,舌头也渐渐硬了。

    他摇摇晃晃站起来,左右看了几眼,突然压低了声音:“太、太宰此位安否?”

    慕容恪神色不变,只是轻轻“嗯”了一声。慕舆根近前一步,又压低了三分声音:“当今主、主上幼弱,太后干政,太宰功高震主,如何自安?不、不如……”

    慕容恪的神色突然变了,他呼地一声,推翻案上的乳酪,作势欲起。

    慕舆根抢上四五步,拉住太原王的胳膊:“下官精兵,都已屯在京师四门,中外兵马,俱在四境,朝中空虚,殿下化国为家,正在今日,不如先……”

    慕容恪苍白的脸色一下变得通红,良久,他缓缓发言,语声却一如既往地柔和清澈:“你我同受遗诏辅政,太师何出此言?太师想必是醉了吧?”

    慕舆根的脸色陡地更红了,良久,突然哇地大口呕吐起来。

    “皇甫真大人求见!”

    “快请!”慕容恪轻轻吁了一声,拍了拍手,仆役们纷纷进屋,开始收拾打扫。

    慕舆根烂泥似地倒在一个仆役的身上,口中喃喃不止:“醉了,醉了,我今天什么也没说……”

    太原王吩咐次子慕容绍道:“太师醉了,速备车,送太师回府醒酒。”

    慕舆根被搀扶着踉跄而出,口中犹自念叨着:“告辞,告辞,我今天什么也没说,没说……”

    皇甫真侧身让过,眼里充满着疑惑。

    “慕舆太师自恃功劳,不识大体,素来娇纵狂诞,如今蒙羞而去,必然因羞成仇,太宰身处周公之位,当……”皇甫真听罢太原王的陈说,不由得忧形于色。

    “你是要我效周公诛管蔡?”慕容恪摇了摇头:“先帝还没入山陵,境外强敌环伺,我们辅政顾命之臣自相吞噬,必为邻国所乘。再说,行诛三公,天子之事,我……”他的脸色不觉有些黯然。

    皇甫真默认,他知道太原王的顾虑:“不说这些,吴王已经班师了,大军屯在城外漳水上。”

    慕容恪急忙站起:“走,去太傅府!”

    皇甫真奇怪地看着太原王。慕容恪笑了:“我要拉太傅一同迎接吴王,将相辑睦,才是国家之福啊!”

    宫中。

    可足浑后恼怒地望着面前一腔酒气的慕舆根:夜半酒醉,求见太后,实在是失礼之极的一件事情。

    “太师有什么就快说,时辰已经有些晚了。”

    慕舆根脸色虽然通红,舌头却似乎不那么硬了:“太后可知大祸将至?”

    可足浑后身体陡地一震,不觉站了起来:“太师何出此言?”

    “太傅太宰适才同乘一车,出城往漳水而去;臣闻吴王大军班师,不肯入朝,此刻正屯在漳南。”

    可足浑后的脸色登时变了:对太宰慕容恪她向来又怕又恨,吴王更是自己的心腹大患,可她实在没想到一向恭顺的太傅慕容评居然也和他们勾结一起,想起上次在朝中的旧事,她狠狠把手中的玉如意砸在地上,“啪”地一声,迸碎一屋一地。

    “想不到,想不到……”她的胸口起伏着,不知要说些什么。

    “事到如今太后应该当机立断,臣愿帅本部精兵和禁军,诛逆臣以清君侧。”

    太后茫然不知所措,挥了挥手:“太师且先去,且先去。”

    慕舆根重重的脚步声早已不闻,可足浑后却仍呆呆地站在原地。半晌,她忽地大喊:“宣卫尉和诸卫将军入见!”

    “母、母后!”

    一个怯生生的声音突然在身后想起,皇帝慕容玮不知何时走了进来:“太宰、太傅都是、都是父皇选来辅佐孩儿的,难、难道父皇这样没、没有识人的眼光?再、再说,太原王造、造反,还能让慕舆太师发、发现?孩儿想,会、会不会是太、太师自己要造、造反呢?”

    他口齿仍旧含糊怯懦,话语却一句比一句明白,太后不觉愣了一愣,暗自点了点头。

    “太傅、太宰、吴王入见,纳还兵符将印!”

    可足浑后看了儿子一眼,脸色一下明朗了许多。

    “报!太师在建国门外待禁中军不至,单骑出城,正煽惑军民,唱言放弃中原,退回辽东故土。”

    可足浑太后母子,太原王、上庸王、吴王和匆匆赶来的众臣众将,闻讯都不觉大惊失色。

    慕容恪看了吴王一眼,慕容垂的脸上满是愤怒之色;他又看了看慕容评,慕容评涨红着脸,微微点了点头。

    他出班跪下:“先帝山陵未久,强敌环伺,正是励精图治,君臣用命之期,慕舆根妄行大举,动摇国本,愿陛下早作决断,以免后患。”

    群臣纷纷点头,慕容玮迟疑地望着身后的太后,太后沉吟着不语。

    太保阳鹜拄着杖,气喘吁吁地转过殿角而来:“老臣又迟了,又迟了……”

    殿上君臣的眼光一齐注视在他的身上,太后急切地问道:“太保之见……”

    “太宰至论,愿太后、陛下早作决断!”

    南门外,几万将士环堵城下,妇孺在侧,行囊在手,个个面色惶然。

    “天下萧条,强敌众多,我族人少忧多,只好回归辽东,以求平安,诸君先人庐墓俱在辽东,当随我东归,以图安乐!”

    慕舆根站在城楼之上放声大言,旗角被风吹起,不住打在他脸上,他却浑然不觉。

    “父亲,这……”他的儿子、中军将军慕舆虔不安地望着他,正想说什么,身后忽然响起一阵马蹄之声,裹着一声声呐喊:“慕舆根不顾山陵国本,煽动军民,有诏令三军一体擒拿!”

    慕舆根父子脸色大变,急忙回身,望向城中大道。

    大道上征尘飞荡,铁骑滚滚而来,驺虞幡下,一员大将一手横刀,一手高举诏书,正是傅颜。再向城外四周看时,旌旗如雨,矛戟如林,慕容恪、慕容垂、慕容评、封弈、阳鹜等诸公众将,已督率大军,把慕舆根一干人团团围住。城下的慕舆部下,妇孺哭叫,将士喧哗,登时乱作一团。

    慕舆根叹了口气,拔出佩刀,递向儿子:“知道你不喜欢我的作为,现在我想做也做不了了。快动手,我不想死在市曹之上!”

    慕舆虔倒退一步,却不敢接刀。

    慕舆根长叹一身,引刀向颈,登时气绝。

    “中原沃野千里,物阜民丰,文物齐备,先帝和你们的祖先几世经营,方才得此为家,正要以此为基业,图取天下,如今你们却怀恋旧土,欲弃此东归,你们的先人泉下有知,如何能安心呢?”慕容垂手扶城垛,朗声宣谕,城下慕舆根旧部一个个低下了头,面有惭愧之色。

    “这里便是我们的家园,我们要为子孙万世开创基业,不让外人觊觎,不知诸君之心,是否能同陛下和下官之心?”

    城下霎时寂静无声,片刻,响起一阵阵欢呼,久久不绝。

    “陛下安抚众军眷属,不追究慕舆虔的罪责,礼葬慕舆根,甚得明君之体啊!”

    慕容玮拉着太原王的手,脸上泛着孩子的笑容:“叔父说、说朕不错,大、大概真的不错了。”

    慕容恪含笑看着小皇帝,轻声问道:“臣荐李绩为侍中,陛下何以不允呢?”

    慕容玮的脸色突然白了,向来口吃的他,手仍然握住太原王的手,却嗫喏着,终于一字字地说出了心里的话:“天下万机,都由叔父,伯阳一人,朕请独裁。”

    慕容恪突然觉得一阵晕眩,眼前熟悉的小皇帝仿佛一下变得陌生起来。

    慕容玮不安地看着叔父的脸色,伸手抱住了他的腰:“叔父跟我回宫吧,朕、朕要背《孝经》给叔父听呢!”

    铜雀台下,饮帐高设,慕容恪和慕容垂正在为新除广固太守的李绩饯行。

    “我等不能力争,有愧伯阳啊!”素来滴酒不沾的慕容恪引杯长叹,一饮而尽。

    李绩站起来,双手举杯:“二位殿下不必唏嘘,下官为国守藩篱,诸公为国守台府,天下之任一也。”他一口喝干,神色更为黯然:“再说,能守抚山东,常伴先师贾坚之墓,愚愿足矣!”

    他掷杯于地,上马而去,再不回顾。

    “我送伯阳一程。”

    吴王匆匆上马,追了下去。

    金风吹过,魏王故台上,衰草弥散天际。

    慕容恪呆望着面前空空的酒杯,任秋风吹乱了他的鬓须。他站起身来,遥望着远处邺都的城阙,突然觉得,自己瘦弱的双肩,正担着一付越来越沉重的负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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