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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夫子等人听见响动回头,板栗才看清那男娃是田夫子的儿子,叫田遥。瘦长的小脸上,一双眼睛十分清亮,眼神高傲。随意穿了件半新不旧的灰色袍子,神情孤傲,很有些他爹的不羁风姿。

    板栗等人慌忙给几位夫子见礼。

    黄夫子等人略点头,却并不出声,转头继续听里面说话。

    板栗他们好奇,也张目向里窥视,又侧耳倾听。

    原来是田夫子在跟红椒对话。

    田清明老夫子觉得最近张家二姑娘很反常。

    自从上次她拐着弯儿提醒自己要注意仪容后,想是回家受到长辈教导,后来变得安静许多,上课时把嘴闭得紧紧的。

    但小女娃是个藏不住心思的人,若是心有疑惑,即便坐那一声不吭,脸上的表情也会泄露内心的想法,或皱眉,或目光闪烁,或干脆垂下眼睑,种种神情,无一不是表明她心中对夫子所说甚为抵触。

    田夫子觉得这情形很有趣,又觉得这么磨砺她的性子也不错,于是只做不知。

    谁知最近这小女娃忽然温顺乖觉起来,一如翻腾的湖面变得风平浪静,有时明明见她先是很疑惑,跟着就抿嘴一笑,又恢复如初。

    这神情落在一个六七岁小女娃身上,越发显得奇怪诡异。

    田夫子无法淡然了,他被勾起了强烈的好奇心。

    若说小女娃转了性子,好像也不大可能,性情的变化非一蹴而就,哪有短时间内就转变的。

    于是,他有时故意解说偏颇,尤以对女子严苛为最,然后试探她的反应。

    譬如才艺课上,教她吹笛时。故意威严地说道:“女儿家要行止端庄,做到清闲贞静,便是吹笛时亦是如此。切不可再有爬到树上、或骑牛吹笛的念头。”

    红椒乖巧地点头,忽闪着长睫毛道:“夫子说的是。女儿家要时时留心举止端庄。”

    等她反驳的田夫子被这回答噎住了,面色古怪地看着女娃儿,不知如何说才好。

    却不知红椒在心里想:等没人的时候。我在自己家,骑马也好,骑牛也好,哪怕我骑大黄(狗)哩,谁管得着?

    因有个女娃儿弹琴也不成。吹笛也不成,又不喜作画,下棋更不成了。看着旁人忙,她就急得掉泪。

    田夫子便对众人道:“女儿家学这些东西,不过是怡情悦性罢了,究竟也不是非学不可的。倒是那针黹女红厨艺之类的,不可不学,更要勤勉认真,万不可懈怠。”

    转头问红椒道:“张火儿(大名),你说可是?”

    红椒急忙站起身。点头道:“夫子说的是,女儿家学一手好针线才是最要紧的。我天天都认真跟李姑姑学。”

    李姑姑是女学请来的绣女,专门教女娃儿们针线绣活的。

    田夫子再次呆愣。他愈觉古怪。

    哪知红椒在心里想:《女诫》上说,‘妇功,不必工巧过人也’。只要会做就成了。娘针线活也不好,也不会绣花,爹也没嫌弃她哩。

    女学堂共有三间屋子,中间打通,隔断处以月洞门相连。

    因来上学的女娃儿参差不齐,年纪有大有小,又有些在家学过文字,有些却大字不识一个,田夫子便将她们分作两拨。

    将那些识得文字、有些基础的女娃聚集在第二间屋子,而不识字,或年纪小的就集中在第一间屋子;最后一间屋子则用来教授琴笛和女红。

    今儿下午,田夫子先教完红椒她们,留下课业让她们自行温习,便去另一间屋子教授。

    这一拨女娃儿刚学完《百家姓》,正讲《三字经》。

    因《三字经》中有父子兄弟、孝悌纲常等内容,他顺便就将《女诫》掺杂着一块讲解。又因为她们识字不多,便先教她们将两篇文都背熟了,再逐句讲述。

    正讲到夫为妻纲,就见前排两个小女娃挨着头嘀嘀咕咕,他便上前问缘故。

    原来泥鳅的妹妹墨鲫听夫子说,媳妇要以夫君为天,要听夫君的话,就想问是不是不管夫君说啥都要听,却被香荽给拉住了,不让她问。

    田夫子认出香荽是张家的小女儿,便温声问道:“张水儿(大名),你为何不让她问?”

    香荽歪着小脑袋,忽闪着大眼睛,一头柔顺的直发垂在肩颈处,甜甜地答道:“夫子讲课的时候,不能打岔。”

    香荽入学日子不长,田夫子却对她印象深刻。

    因为他当初不想收的,嫌年纪太小。可是张家说,送小闺女来女学,是想让她多些玩伴,并不拘学多学少。

    他见这孩子还算听话,就答应了,跟着刘家也把墨鲫也送了来。

    结果,这个小女娃却比好些六七岁的女娃儿都聪明,《百家姓》、《三字经》更是在家都学完了,而且,她虽然看着很听话,却十分机灵鬼精,有好几次田夫子都被她哄了。

    想起这个,他就多了个心眼,知道若就这么直接问,十有*问不出真话来。

    再鬼精,还能比得过活了几十年的老夫子?

    田夫子放下脸,冷声道:“你对夫子也撒谎?”

    香荽从未见夫子这样放脸,对她更是头一回,不禁愣住了,怯怯地眨眨长睫毛,心里十分害怕。

    她禁不住就想:学堂的夫子果然有本事,要是爷爷奶奶跟爹娘听了这样的话,只会夸她懂事,可是夫子却晓得她没说实话。怪不得爹娘要送她们来上学堂。

    心里一害怕,啥心思也转不动了,便老老实实地起身回道:“二姐姐跟我说,在学堂听讲的时候,不管心里有啥话,都不要乱问,等回家去问娘。”

    田夫子郁闷极了:“既然来到学堂,有话就该问夫子,为何要回家问娘?”

    香荽低下头,不停地扭着小手指,却把眼睛悄悄往上瞟,小声道:“二姐姐说,要是问错了,让人笑话。先回家问娘好一些。一家人关起门来好说话。”

    田夫子想起反常的张家二姑娘,很是无语,半响才道:“你们来学堂本就是求学的,心中有疑问就该问。不然,留在家让你娘教导岂不是更好?”

    随即问墨鲫想问什么,墨鲫就说了刚才的话。

    这话也是大多女娃儿都想问的。

    因为,在这乡野村庄,大部分人家都不会有那些严苛的规矩,甚至有些人家的男人疼媳妇疼到骨子里,对媳妇事事依顺。比如李长明对他媳妇梅子就是这样,张槐对郑氏菊花也差不多。故而这些人家的女娃儿就无法理解夫子说的“夫为妻纲”。

    田夫子见满屋子大大小小的女孩子都望着自己,一副求知的神情,轻笑一声,尽量用浅显的话语告诉她们,男人乃一家之主,自然该敬顺他们。

    马上就有人问道,若是夫君说的话不对,那也要听从?

    田夫子已经教过前面一拨女孩子了,也知道她们会问这个,遂胸有成竹地答道:“贤良温顺的媳妇,不会当面顶撞夫君。就算夫君说错了,也会在事后找个适当的时机,慢慢劝慰他。”

    小墨鲫马上脆声道:“我们家不是这样的。我爹要是说错了,我娘总是马上就跟爹说。”

    香荽刚被夫子呵斥了,生怕今后被他厌弃,想要表现一番,以挽回老夫子的心,于是笑得眉眼弯弯,甜甜地告诉夫子道:“我家也不是这样的。我爹最听我娘的话了,我娘说的都对。”

    郑氏在家忽然打了个激灵。

    李敬文的小妹妹李慕棋见她俩都说话了,也站起身道:“我家也不是这样的,我娘说啥我爹都听。我爹要是说了一件事,我娘说不好,我爹马上就说‘那咱们不弄了’。”

    见夫子神情有些不大好,以为他不赞成自己说的,又道:“我爹跟我娘最好了。咱们村的奶奶婶子们常说我爹好福气,才娶了我娘;又说我娘好运气,才嫁了我爹。”

    小女娃定定地瞅着田夫子,清楚地表达了她内心的想法:我家过得跟你说的不一样,可我家过得也没错儿,好的很哩!

    随后,又有几个女娃儿怯生生地说了不同的看法:她们娘都听爹的话,爹说咋样就咋样。

    很明显,这样人家养出来的女娃儿就没那么大胆。

    田夫子忽然发现无法说下去了。

    教这些农家的女孩子,比教那些大户人家的女儿要更不容易,至少黄初雨就从不会提出这类稀奇古怪的问题。

    男尊女卑,以夫为天,那是天经地义!

    他又想,先前那一拨女娃儿没问这些,那是因为她们比这些小的更懂眼色,把那疑惑跟不解带回家去了,正如张家小闺女说的,“回家关起门来好说话”。

    老夫子纠结万分,直接去第二间屋子把红椒拎过来,命令她跟这些女娃儿解说“夫为妻纲”。

    红椒苦着脸,觉得自己好倒霉,咋摊上这事哩?

    心里念叨着“曲则全”,脸上堆起笑容,照样把以夫为天、敬顺等又说了一遍。

    香荽睁大眼睛道:“二姐姐,你在家可不是这么说的。”

    夫子刚才说了,小娃儿可不能撒谎,她必须向夫子表明自己是个听话的好女娃才成,于是就把二姐姐给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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