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早知道梅珍在深圳打工,而且每月有400元的工资,她在高考的考场里就不会只是有意做错那道物理题。她一生以来,恐怕连见过的钞票加起来也是这么多,有了这每月的400元还怕多劳毕不了业?她要一直坚持到他攻读完博士,头上戴着一顶那样光芒四shè的桂冠。时间大概要六年吧,七年,你到八年总可以了吧?总之,他要多久她就每月400元多久。昨天晚上,她最多睡过去半小时,其余的时间就是闭着眼睛高兴。那邮递员说,县里邮电局的人说这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到现在还只见到李多劳这一份啦。

    柳枝现在如一只燕子般飞在去梅珍家的路上。

    这是柳枝第五次还是第六次去梅珍家了。初中毕业后,梅珍就去了广州的她舅舅家里烧茶煮饭干零活,现在到了深圳一家制衣厂打工,听说那里的老板是一个台湾人,女姓,是个60多岁的老寡妇,人挺好的,几百号人,每月400元工资人人能到手的。

    柳枝还是从高考的考场里跑出来,就拿着那支做过试卷的笔写了一封信给她,请她帮忙把她掺进去。

    远在深圳的梅珍感到奇怪之余,同意为她帮忙。之前一个星期,梅珍写信给她妈的时候在信上写到柳枝托她的事,说如果柳枝真心想去,就要作好准备。

    事物是多变的,梅珍的妈妈在柳枝进梅珍家还只喘了两口气,梅珍妈就拿出刚刚收到的请人刚看完的信纸给她,信上的大意是那个寡妇老板回台湾时一下就死了,据说是她的一个弟弟来接手管理,还没到来,不知会不会有变化,要她妈告诉柳枝,姑且等几天,待情况明了后再说。

    柳枝心里有些怏怏、失落。她已经走在回家的路上,一只鸟儿从她头顶的上空嗖的一声飞过,她多想在这鸟的大腿上绷上一封信,对梅珍连打两个问号:我可不可以来;什么时候来?可是她不快的脸上浮过一丝嘲笑,柳枝你真有点味儿,梅珍她连自己都不知道能不能继续在那里干下去呢。她不觉一下踩在一坨碗大的石头上,那石头偏偏是个圆的,它不满有人欺在它头上,就势一滚,柳枝有如抢收早稻时被缚起的稻草被人往一边一丢,她这把“草”被这么无情的一摔,站立不稳,倒了下去。幸而这个地方大概早就知道会有一个大美人要摔在这里,就长了一窝草在等着,柳枝虽然痛还是很痛,但并无大碍,起码骨头还没事。她在摔下去的瞬间意识一时被抽空,但落定之后这意识就马上回来了,她第一个想到的是的确良裤摔不摔出了一个洞,如果正在要学费的关口出了这么个事真是太反动了,她只有这一条唯一可以出客的裤啦,如何到深圳去。幸好菩萨保佑,只是加了点草绿sè的印痕。她突然睁大眼睛痴痴地望着那坨石头:它莫不是坨金子?刚好换来多劳去清华的学费?但如果是坨金子别人还没捡去吗,她又嘲笑起自己来,然而嘲笑归嘲笑,她还是在疼痛中爬起来,上前两手将石头捧起,鉴定了足足人家能把一根烟抽完那么久才慢慢地松手。

    屁股和手掌上的疼痛稍有缓释,继续走路。走了一段,她又想:如果这时候从天上掉下来一扎票子,刚好从她的鼻子前擦过,甚至可以砸在她的头上,可以把她砸昏,只要够了多劳上学的钱。

    上午九点钟的太阳,已经毒辣起来,多劳给她买的遮阳伞,在跟多劳一起出去的时候她才撑一撑,因为多劳这两年来是不允许她像过去砍柴的时候一样了。

    还有一项没有把握的事她没有去做,如果说当时中国的人口是十亿的话,那么知道她准备这样去做的人包括她自己在内还只有十亿分之一,她去深圳打工的事要得到她妈妈的同意或支持还是一个未知。尽管梅珍那里也还是一个未知,既然有这么一条路,她是肯定要走的。

    女儿柳枝很久没见,也没有和她打招呼到哪里去了,就不用说,铁板一样注定的是去多劳那里了。兰英昨晚也有大半时间没有入睡,这简直是天崩地塌,发大水,刮飓风的消息!全县至目前为止,这所大学的通知还只有一个,怎么却轮到了多劳头上。听说县里有一、二、三、四、五中,怎能被乡下的一所中学抢来了?那里的那些校长、教导、老师,那些号称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五千年以前的字都认识一半的几级几级老师原来天天在吃饭和睡觉?那王校长要是不走不是还有牛皮些吗?她一直怀疑是一件假通知书,现在有假证明,假钞票,前些年还有假粮票,一个假通知书就不可以造出来吗?不过看那些鲜红的公章和不同的纸张,虽然她也几分相信,但总而言之还是有点信不落脚,与其说她昨晚没有睡是高兴还不如说是因为怀疑,她今天早晨还叮嘱柳枝,暂时不要号出去,免得可能是出洋相。

    她不解的是,这多劳既然考得如些之好,他自己心中应该有底,怎么反而交了1500元钱给她,说是给柳枝去做上师范的学费呢?并嘱咐又嘱咐先不要告诉柳枝呢?而她又真没告诉那个死妖jing嘿。兰英的想法是谁考上了谁去,多劳真考上了真去,反正都一样。将来哪个要变卦,有老娘在,总不能把我打死!这个是她的父亲临死之前,他的母亲将死之前的希望,这十六两的称是钉死了的!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如果是那死鬼不死,多劳的母亲那天挨黑时候不去洗猪草,他们都还在,又要多份力量,至少还多两个人商量。多劳和柳枝左右只能一人去上大学,她老早就想到了,只是没有说出口,堵在心里,如一只坛子装着一坛煮熟了的掺了药子的米饭,在发酵,久了,酸了,太酸了!今天已经酸得呕出来。眼里不约而同地渗出泪来,积而成珠,两滴眼泪同时从两只眼里滚落下来,接着第二滴、第三滴……终而成线。如果柳枝这次没有考上,本应该去复读,可是她做的女儿的教书梦只能让它破灭了!那个美丽的细腰女老师当时家里的钱是怎么来的?

    多劳还没有起床,快十点了。昨天晚上没有搞学习,今天去寻蛇捉鱼的兴趣不知被谁扫去了,一“懒”觉睡到ri高五竿。然而他睡得并不懒,他在想。高考的试题似乎不太难,第一场考语文时那道作文题很好发挥,他真有点像鲁迅先生所说的最好一气呵成,有如行云流水。一道作文到了他手里就像乡下的雕花匠,不帮主人雕得生龙活虎不行。后来的那些政治题,他的脑子里似开了一个中药铺,你说要什么,他打开那个抽屉去拿来就是。到了考试数学,他打开试卷,先将其扫视一番,帮柳枝掂量了一下。对于柳枝的水平,就像他看他们书桌上的那煤油灯里的煤油一样,有多深,这里需要多深,那里倒到这个瓶里够不够高,他是掂得个九分后面还可加个八的准的。柳枝的牙劲有多大,哪道题她是咬不动的他清楚得很。他估计,如果下面的综合科不出意外的话,柳枝考个师范是有把握的。他的想法显而易见,如果出的题太难,柳枝考上无望的话,那么他的答题也要做得一塌糊涂,两个糊涂虫都考不上就没事,就让柳枝去复读。倘若柳枝能考好,那么他的或好或坏就无所谓了,让她去读师范,他自己还走那既定的自学成才。于是,他把那些数学题,像织布匠织布一样,经是经,纬是纬,纹理清楚地织成一块布;待至综合科的卷子打开,他完全放心了,她妈妈的师范梦将会成真。而他自己,物理、化学正是他的喜物,过去他们砍柴砍得苦了,渴求的还子弹梦首先就非得和他们交朋友,于是他一路做得下去,一边想,原来说来道去的高考,想象中的万丈高的城墙,没有插翅膀是飞不过去的大学之考,也不过是这样的难度。

    现在,他的录取通知书来了,像一个蹩脚的师公子请神,想请的那位菩萨没有来,不想请的菩萨却来了。几个可能在他心里出现:一个是柳枝的水平他估错了;一个是按先重点再渐次的录取下来;一个是邮局有的走得快,有的“脚痛”;再个是这个jing怪在考场上有意地把答案搞错;还有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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