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谈笑声中又一年,1983到了。这一年的“石榴花”没有开得早两年那么旺了。李四清的绰号石榴花因为时代背景有点转变,它作为一个历史的xing的盛期的产物随着这盛期的过去也渐渐淡去,同学开始记起了他还有一个李四清的名字。

    去县城电影院售票口的窗前看看,那些早年在这里打破的脑壳上已经结了疤,带着疤痕再来购票不至于会疤上加疤了。《黛玉葬花》也就是黛玉葬花,还有许多不是黛玉的也在“葬花”,人们都以正常的心态去看了,不是之前的一副饥渴甚至感到稀奇的怪相。禁锢得太久,刚一开放,正像在锢在一间屋子里太久了没有出去,突然把墙壁一拆,啊的一声,世界真新鲜!怪不得,怪不得,八幕样板戏就像八大霸主一样,赶走了世间一切,大家都已把杨子荣他们的那些词背得烂熟,你在台上唱,看的人台下跟着唱,你唱错了一个字人家都知道,又怎么不觉得那“葬花”又别具一格呢。

    然而现在到处都在“葬花”了,一片花的天下,处处有的是新鲜和稀奇,也就不觉得新鲜和稀奇。当你进了公园就感觉得到了。

    托山中学的高二班的在这一年的秋季叫高三班了,标志是原来钉在高三班教室门上的那块牌子被撬下来钉在他们教室的门上。那块高二的牌牌有一个同学拿着去当乒乓球拍了。

    现在的高三真做起了这所学校的高中部的末代皇帝,钱柳枝当了学生会主席,同学们说她是武则天也不是,武则天不是末代;说她是慈禧太后也不是,慈禧太后并没有正式宣布她是皇帝,只是垂块帘子听听政。

    柳枝和多劳放下茅镰刀和草铲子一年了,一年里,chun风把柳枝吹剪得“神乎其神”,要看真的花容月貌,就到托山中学来看钱主席。把那些什么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形容都堆给她,一点也没有瞎眼。十只手指嫩成了十根葱,接近透明;钉满疤痕的两只脚板被十七岁的血液清洗只剩下一些“最深刻“的印记,只不过恍若白嫩的豆腐上撒上的一些芝麻;面容和身材出落得尽善穷美,敌过一切出水芙蓉,河边杨柳。

    前几年,柳枝第一次穿上多劳给她买的那件的确凉,她穿着去上学的那回,多劳总是走在她的后面,柳枝没有觉察到,其实他没有笑,他在哭,偷偷地哭。一个如此可爱的小姑娘,为什么要穿得那么破破烂烂,就像叫化子一般,像现在这样多好!

    特殊时期中立在晒谷坪中的那块专供贴大字报的门板,你贴一张,他贴一张,你再在他的上面盖一张,他又再在你的上面盖一张,贴得不知多厚。到了冬天,柳枝身上的衣裳就是那块门板上的大字报。他自己呢,也常常被风刮了身上的一块布去,但他是男孩子,扛得住,女孩子呀!这样花一样的女孩子呀!怎么行呢!在他父亲没有给他钱去买解放鞋之前,在他没有发现供销社那张广告之前,他恨不得把后面山里的几棵棕树连根拔起,送到供销社去给柳枝换件衣裳。

    现在的柳枝,虽然穿的也还是半新半旧,但是已经够了,能把神给她的优美线条反映出来了。特别是夏天,来个浑身的确凉,她就是站在100米开外,一动不动,那股美劲,也会钩魂摄魄。

    原来高三班的同学,男生总要借故到高二的教室来走走,女生就公开的直勾勾的来盯美女。

    对于多劳和柳枝来说,放学路上的那机耕道与进冲的小路交接处的分界线早已撤掉,到了“谈恋爱者开除学籍”已不复存在,可以毫无顾虑,任你一路怎么飞翔的时候,却又拱出不知所以的、无端的、无名无状的怪怪来,使他们两人在路上又隔上一段距离。这中间究竟有什么鬼?这个鬼就是“害羞”。这个害羞的来到,说明他们意识到了“男女有别”的阶段,他们之间的关系到了一个新的“历史”时期。

    在那冰雪封冻的年月里,他们无意识的,在三棱冠和花红上已经订下了终身大事,在认识他们两人的范围内尽人皆知,是公开的事,是在雪地里绽开的一朵奇葩。正因幸得有这尽人皆知,钱柳枝才没有被先前的高三班那些强盗一般的男孩子抢了去呢。他们现在简直可以说能够“明婚正娶”了,不说走在一起,就是走在一坨又怎么样呢?可却又拱出这该死的害羞来!

    那次多劳把她当作一条蛇仰天躺在地上,像魔鬼扇来一下风,多劳就压在了她的身上,蔸头盖脑给她蒙上一条麻袋,他还胜利地大叫,如果还持续五分钟,她就估计可能没命了。在当时两人都是成功的雀跃,现在柳枝每当回忆,脸就红得发烧,一直红下去,红到脖子,红到脖子与肩膀的交接处。

    多劳与柳枝家庭学习的场所设在柳枝的卧室内,设立的时间始于多劳请柳枝“写”作文,“反正你只包写,由我来做的”。需要两人分工组装作文的任务完成,在柳枝的爸爸“节约煤油”的建议下,多劳把他的书桌搬了过来,和柳枝一直着共着煤油灯。

    两张桌子拼拢来,可能是早就知道他们两人将来的身高差有10公分,将柳枝的书桌四只脚下各垫了不知从哪里捡来的两块红砖头,才刚好两张桌子一样高。格式如有些办公室的两张办公桌的对放一样,显得广阔得很。两张从遥远的年代幸存下来的桌子已是虫蛀鼠咬,有趣的是桌面:柳枝的桌子面上剥蚀出一张东半球的地图,上面清楚地现出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版图,哪里是ri本,哪里是菲律宾,哪里是冰岛……而多劳搬来的一张呢,上是西半球,哪里是美国,哪里是加拿大,南非……这样他们两人就拥有整个世界。当他们几乎一眼就看出这个在天方夜谈中才会出现的事,柳枝就指着多劳的鼻子叫道:“美国鬼子”!而多劳只是淡淡地回出:“你那边不也有ri本鬼子吗”。

    现在,如果柳枝的爸爸突然从地土里醒来,发现他们这书房最大的变化是煤油灯,连中途发展到有了两个墨水瓶而且纸做的灯蕊已经拔出得很高了的都撤换了,改成了一盏在革命博物馆里可以看到的那些革命烈士夜以继ri地工作时用的那种下面的玻璃底坐像个小葫芦上面套了一个圆筒的中间鼓起来的玻璃罩的那种。用棉纱编织成的挺洋气的扁得像带子似的灯蕊潜藏在扁口的金属的灯口里,划燃火柴,将燃着的火柴从扁扁的灯口里伸进去,当时那火光还是红红的并不白炽,等到将圆筒子的灯罩一套,呵嗬!那真可谓光芒四shè。如果把原来的那墨水瓶灯比做皓月的夜晚,那这就是灿烂的白天。

    多劳他们在这光明里每天晚上都要耕耘到深夜。多劳的“耕作“方法像农民的用牛耕地,无论有多少丘田,先统统犁一次毛坯,然后再耙一次,然后再犁一次,然后再耙一次……直到犁耙得烂熟。他和柳枝是“各自为政”,当柳枝遇到了疑难,问多劳是什么的,果真应了多劳说过的“我ri后还你的工”。时至今ri,也只有在晚上的学习里,他们两人在对话时才不会脸红。

    在他们都觉得连年轻的jing力都有已经耗尽了,眼前出现了星星的时候,才会由其中的一人提出收工,多劳收拾起书包,柳枝就端着光芒四shè,世界上最新式的煤油灯送多劳到地坪里,把整个的地坪亮都亮出来,照着多劳爬上土埂。无论天气有多黑,或者下雨,多劳爬到了土埂上总是双手扯着两边的衣襟往中间一抱,身子放低,有如一只夜猫子钻进黑幕,报给柳枝的是几声响亮的鞋子拍着地面的声音。

    这时的柳枝,在灯光下,脸又开始发起烧来,也会一直红到脖子——默默地说:“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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