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江南,一处无人歇脚的山麓,边儿个桃花开的正红,熏人的风吹落几片,花花在黄土上轻颤。

    宁静的长天,寂寞的小寺,一个矮胖的年轻人站在桃树旁凝望。

    尽管有人不信命,可看着一起成长的同伴,有的成了武林中举足轻重的豪侠,有的成了中原不可一世的霸主,连那个缠绕心头久久不忘的可人儿也真正做了他人妇。我们的小纪现在恐怕是最孤单落寞的。

    去年,他回了趟老家,天下第一教。

    老爹在他的眼前离开了人世。

    他悔。

    游历天下十载,似学到了很多,又似什么也没学到。为了心中的剑术,为了更好的把握那让他尝尽天下疾苦整整十载的无奈剑法,他失去了和老爹一起的回忆,那些宝贵的时光,在不断的探索与寻找中度过了。

    当他再次踏上旅途,却又释然。

    因为十年前,圣山之顶,那绚丽的,神奇的,无敌的剑术再度盘横在他的脑中。为了能达到那种境界,一切,都值了。

    他不再是天下第一教的少主。

    因为他爹走了,后娘不认他。后娘养着自己的爱宠,俨然是天下第一教的新教主,他被狠狠的赶了出来。

    不在乎。有什么关系呢?名,不过是一时的。利,不重要。

    小纪不再小了。

    他现在仍然是矮个子,仍然有点胖,但那些胖的地方,都被如铁铸的肌肉给覆盖,穿着衣服似乎是胖,但脱了,那绝对是练外功十年以上落下的身型。这些都是拜跋山涉水、与人激斗、艰辛练剑所赐。

    他不再是毫无经验的武功院学生,若是在江湖中碰到同院的人,那些“孩子们”会很小心的抱拳向他行礼,他现在也算是前辈了。走在路上,他仍是武功院的装饰,最粗制的对襟长衫,胸口有个双手合抱的图案,一身天蓝色,配漆黑的薄底快靴。

    藏犀剑在早几年还一直挂在腰上,要不就拿在手里,可走的多了,闯的久了,剑换到了背上。位置很讲究,不多歪一分,反手就可拔剑,而且动作幅度虽比拿在手上的大些,可他拔的却不比别人慢,这是每天早上拔剑三百次练出来的。而他的背上除了藏犀剑外还有一件长物,用名贵到每匹十万两黄金的南海风布裹着,不知是什么东西。

    遇到些不平事,他管,可他不拔剑。

    他只为求证剑术而拔剑。

    很久没拔剑与人动手了,自他出扬州城以来。

    在扬州城,他找到了寻觅半年的崆峒派叛徒张太云。张太云早在二十年前单人只剑杀死了崆峒派三十七位在职剑师,只因不满当时授徒藏技的风气,一战后有了“疯剑叛云”的名号。

    事后江湖上不断有人寻找,欲拿此叛徒,却无有消息。

    太云没想到会被人找到,心慌意乱之余惟有请战。正好遂了纪白的意,两人约战瘦西湖南郊。

    时夜半无人,各家安寝。

    两人斗剑一百二十七回合,未分高下。张太云年迈,力有不支,纪白议改日再战。于是再定三日后在大明寺旁的石树林中比剑。

    时夜尽鸡鸣,寺中早诵。

    两人斗剑二十回合,纪白胜半招。张太云大笑三声,言道后生可畏,纪白已懂疯剑剑意,正欲告别。张太云严肃以道,不可伤其家人,自刎林间。

    纪白惶恐立墓,多日心中不安。

    近日打听到这里有座寺,寺中有老和尚与四个小徒,这老和尚大有来头,曾经是昆仑名剑师,行走江湖仗剑行侠,一手昆仑鹏纵剑法使的出神入化,在江湖中名动一时。这些年虽已归隐退出武林,但其剑法仍为武林中人称道。

    纪白摸了摸肚子,心道,干粮已经吃完,不管找不找的到人,先去寻些吃的。

    小寺的双扇木门关着,干净的石阶不见杂脏。

    悠哉走近寺门,只听一声轻响,似硬物落地,他正要敲门被打断,想来是有人不小心掉落了东西,便轻轻向里间传声:“在下偶过此地,干粮用尽,腹中肌饿,可否讨些食物?”

    里间有些衣风,却久久未有回应。

    纪白一想,石阶刚有打扫,这大白天的,虽是小寺庙,也无闭门不应之理。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信手推门,口中道:“请恕在下冒失!”

    小寺庙里干净整洁的很,四周靠墙栽有野花,嫁接的枝桠半人高,显然庙主还是位雅和尚,五个蒲团,一尊佛,青木神案,两排红烛,高悬、矮几、宣画、棋具、经架。这特别的陈设让纪白意外,更想见见这位庙主了。

    可庙中无人。

    后面有两所小屋。纪白走了一圈,心中纳闷,明明听到响声的,怎么进来就不见人呢?

    这几年他的耳朵可越来越灵光了,断无听错之理。

    看着佛像,他默然坐在蒲团上,安静以待。

    “咦?”空气中有一丝淡淡的胭脂味。他跳了起来,朝佛像一拜,然后转到其后。“哎呀!”五个和尚的尸体都叠在这里,杀人者不敬神明,居然把尸体放在佛像之后。

    纪白赶忙将尸体一一抱出摆放在神案前,检查伤处。五人都是剑与掌伤,长剑短剑,刚猛的掌力,伤处都是致命的位置,大多在背后,可见都是出其不意的偷袭,来人应有五个。其中还有女子,那阵胭脂味可以说明。纪白心想要是冬难挽在就好了,他可以从胭脂味上大作文章。眼下他只有通过剑伤来找出些线索。

    如果在十年前,他恐怕没这个本事,但是如今,却不同了。

    走南闯北,若说世上有比他更了解各种剑法奥妙的,只怕找不出第二个人来。

    “天哪!朝凤一字剑中的凤点头、临渊摆首,往生剑中的神鬼超度,短剑所留的悍勇三式的第一式命由天定。这些可都是江南苏家几个好手的把式啊!寻常高手若是使朝凤一字剑的凤点头还有可能,可临渊摆首却是得十几年苦功才可使出来的,没有功底只会伤了自己。往生剑是苏家老一辈的几位高人用的,要不是我四年前通过段院长的关系与苏家的几位高人过过招,还见不到呢!悍勇三式才出现江湖两年,更没有理由让别人学得,全天下只有苏小妹和葛姥姥才会吧?”纪白额头出现了冷汗,忽然觉的有大事发生了!

    不说苏家的几位高人,就只论苏小妹和葛姥姥。前者本名苏静是胡老夫人的外孙女,其母苏丹是苏穆然的妹妹,苏穆然在世时有名的交友广阔,交好之人爱怜苏静是苏穆然的侄女都唤她作苏小妹,江湖上的人也跟着这么叫了起来。在苏丹过世后,苏静掌管了江南苏家,有胡老夫人撑腰,与一干武林朋友的相助,在扬州的权势可谓一时无二!除了离神宫,恐怕谁的面子都不用卖。苏小妹外柔内刚,机智果敢,也是江湖上天天论道的人物,虽是女子却有不输于男子的本领!葛姥姥是苏家四代守业家臣,也是苏小妹的师傅。一套悍勇三式,就是她创就的。

    这两人无论是谁,都没有理由赶到这个小山脚寻这一庙五和尚的晦气,而且出手偷袭不留余地,一下子就是五条人命。此事处处透着蹊跷,让纪白深感诡异。

    难道说,老和尚真的是那个昆仑名剑师,早年行走江湖与江南苏家曾有过节?

    就算有,也不至于让葛姥姥和苏小妹她们来亲自动手!

    可是,空气中确有那一丝胭脂味。

    纪白担忧江南武林因这件事出大变化,也担忧苏小妹。

    因为苏小妹是他的朋友。

    四年前苏小妹还是个小丫头,他去江南苏家比剑,对她的印象不可谓不深刻。

    柔柔弱弱的身子,腼腆的笑容,天真灵动的眼眸,使起短剑的可爱样子。他心底里不相信,苏小妹会是偷袭杀人的凶手。“至少,她应该不会亵du神灵!”

    纪白游思间,一进传来脚步声,急噪的脚步声!

    “小子,你好狠的心!”

    纪白一愣,转身看去。

    迎面冲来六条大汉。

    一子排开足有千军万马的气势,纪白忙道:“各位莫要误会!在下武功院弟子纪白,偶经此地,实非杀人凶手!”

    那六条大汉已在他说话的时间围住他,虽则穿戴不一,但是容貌威武,神情庄严,却非奸邪之辈,首先开口者抗着一柄砍山刀,站在纪白的左侧,他这时看清五个和尚的死状,怒发冲冠,道:“我们是关中六义,早年受过无忘禅师的恩惠,此次得知他的落处特地赶来拜谢,却正好碰见了你这个杀人凶手,此地只有死人与你,你说不是杀人凶手,叫我们兄弟如何能信?”

    纪白一皱眉头,行走江湖十载,虽不是很有名气,但是江湖道上的朋友少有不知他的,在已行走江湖的众多同门中,也只有他是没有名号一直至今。

    “各位”

    “怎么回事?”

    纪白被人打断,却是又有人进了小寺。

    一共四人,前一后三,前者是位白脸书生,年约四十上下,玉面朱唇,英俊潇洒,穿淡青色儒衫,一面悠然挥动手中的紫金折扇,一面走进。他的身后跟着三个穿戴干净整洁一色月白的劲装少女。

    纪白一见他便松了口气,要知道在江湖上碰到这样的事说不好就得大打出手,对方关中六义一看就是意气之辈,为了替昔日的恩公报仇,动起手不分个你死我活是难以罢休的。最糟的是双方都未有往来,连名号都不曾听闻。江湖上人的名树的影,有些人一辈子就为了个名号,虽则有些虚伪的假君子,但是混出名号的大多真实,纪白这些年行侠仗义,更是冬难挽与李赖儿的生死之交,其实只要他提出冬难挽的名号就可化解误会。

    这白脸书生先看关中六义,再看纪白,最后落目到那躺着的五具尸体上。

    突然,本是温文儒雅的白脸书生双目凄红,泪狂流落,形态疯癫的扑倒在老和尚身前,悲吼道:“苍天啊!怎么叫我不死了呀!”

    见到主人失态,那三个丫头立即跟上前,安慰起来。

    一时吵闹,关中六义不耐,老四马韧杰喝道:“这位朋友,休得哭闹,先替无忘禅师报仇!”

    那白脸书生听了,顿止哭声,目眦尽裂,瞪着马韧杰道:“谁杀了我的恩人?你告诉我,我要去跟他拼命!”

    马韧杰恨恨的指着纪白喝道:“就是这厮!”

    白脸书生一愣,看向纪白。纪白面露无奈的笑容。

    白脸书生向关中六义一抱拳,道:“在下金扇书生魏仁,不知六位如何称呼?”

    “我等是关中六义!”

    “啊!没想到是诸位义士,魏某早想认识诸位了!这位”

    “哟,这小小的寺竟有如此多人。”一个女子的声音在外传出。

    又是一个岔话的。今日这小寺真是热闹了。

    门外来的三人却是与前来几人大相径庭。

    当中的是位老道,身材高瘦,面含紫煞,鹰目森森冷电四射,疏落的白须,红色的道服,腰间一柄青鞘长剑,一只手稳稳的放着剑把子上,手背青白的比剑鞘更厉害。可见是练了一手阴冷的内功。

    在他左边的是一个徐娘半老的妖妇,一双眼睛久练媚眼术似乎时刻都保持着欲火高烧的撩态,眼角周围不见一丝皱纹,面色微黄,嘴角有颗小黑痔,随着嘴角弯翘,那黑痣抖动,显的非常妖媚。身材略胖,脚却极小。前面说话的便是她了。

    在老者右边是一个瘦猴儿,神情委顿,年岁难以看出,头发已白,可面上五官与皮肤却像是少年一般。

    除了当中的老者,这两人都似未带兵器。

    关中六义见了三人,不耻道:“以前啸天野在时,你们还躲在昆仑山上,这几年倒是出来走动了。”

    魏仁看了纪白一眼,向那三人道:“不知岁寒三老来这小寺有何贵干?”

    那似老似少的瘦猴儿嘿嘿笑道:“错了错了,现在只有岁寒二友,还有一个要自立门户哩。”

    妖妇做恶心状,厌恶的瞥了他一眼,对魏仁道:“这位想必是长安的金扇书生魏仁魏小哥了,他们两个今日是来看望恩人的。我嘛,无所谓昔日恩情了,只想替我的老相好找个伴儿。”

    瘦猴儿哼了一声,道:“岁寒二友再是邪魔歪道,可知恩图报,还是懂的。媚婆娘,你要办事得先让我们谢过恩公再”

    瘦猴儿说不出话来了。

    因为纪白与关中六义都让了开来,那五具尸体就呈现在三人面前。

    未有言语的老道带起一阵阴风,已站在五具尸体旁,俯身查探。瘦猴儿惊惧道:“什么人有这本事杀死柯大侠?”

    关中六义一起看向小纪,显然对他的疑心未泯。

    纪白尴尬之极。正欲请魏仁续上前言解释一二,不料身旁几步处瘦猴儿暴起发难,一只猴爪骤取腰间,使的是擒拿手法。小纪往后一步,已可避开这一爪,可爪至中途,站在瘦猴儿身后的妖妇弹指而出,瘦猴儿收爪转身,横里一挥袖,左边的一面石墙上发出“啵”一声,可想是那妖妇弹出一样暗器阻了阻他。

    瘦猴儿怒道:“媚婆娘!你居然为了个小子偷袭我?”

    媚婆娘笑道:“这小子胆敢逼死我的老相好,自然是我的!”

    纪白暗惊,心想难道这妖妇和张太云有什么关系不成?

    他心里对张太云的死遗憾之极,所以媚婆娘一说他就联想到了两者之间的关系。

    瘦猴儿扭动着十指,双眼死死的盯着媚婆娘,一字一句的说道:“咱们几十年的交情,不要逼我!”

    媚婆娘冷冷一笑。

    只见查看着尸体的老道慢慢站起身子,缓缓而言道:“最少有三个人出手,都是背后伤,有落力武阳掌,合劲功,朝凤一字剑,还有一种剑法不明,一种短剑招式不明,杀害柯大侠的,绝不会是这小子。”

    “各位,在下根本不认识这几位大师傅,不知这柯大侠是否就是这位大师?”

    魏仁终于有机会开口说道:“这位无忘禅师,出家前是昆仑派名剑鹏展冲宵柯展岳,行侠仗义做过不少好事,也帮过许多人,今日来的这几位,应该就是受过柯大侠恩惠之人。魏某年少不知江湖险恶,被毒姥姥所伤,幸遇柯大侠,得其仗义相助,一场生死大劫轻易逃过,所以前几日打听到柯大侠在此出家修身,特来拜谢。岂知恩人已去,便是寻遍天涯海角,魏某也不会放过这残忍凶手。纪兄弟,你早些前来,可有什么发现?”

    “所查如这位道长之说,纪白惭愧,恐怕帮不了魏兄。”

    魏仁微微皱起眉头,心中略有不满,道:“这剑法所创难道纪兄弟看不出由来?”

    “实在看不出是何剑法,想是江湖上极隐秘的路数,实在抱歉。”他向几人抱拳,双眼外望,去意显然。

    关中六义正要围他,只见他双脚一条线移动数步在众人恍惚间赶出小寺。

    “天!这步法奇特,他是什么来历?”瘦猴儿怪叫起来。

    “没想到这小子功底如此好,江湖武功院的人果然轻易惹不得!”关中六义中人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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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侠》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十月阅读只为原作者齐天小圣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 第二十一章 小寺见疑-《侠》,《侠》,十月阅读并收藏《侠》最新章节 伏天记十月阅读最新章节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