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边军分统兼步队统领寿山、马队统领永山、马队佐领延山,本是同胞三兄弟,乃前任吉林将军富明阿之子。富明阿为官甚正,堪称是道光以来最为清廉者,由此,他的三个儿子并无祖业福荫,早早地就以旗丁的身份投身军伍,富明阿死后,长子寿山承袭骑都尉爵位,以三品衔领镇边军分统职分;次子永山为四品衔蓝翎侍卫,领镇边军马队统领职分;幼子延山年仅二十四岁就是从四品衔的佐领。

    三兄弟在黑龙江将军依克唐阿麾下是最为得力的将领。

    永山的居所在半山腰的一间木结构、瓦顶大房子里。门口,两名戈什哈远远看到延山去而复返,一个转身进门禀报,一个扎马问安。延山点头摆手算是回礼,径直走到门口高喊:“统领大人,人我给你带来了。”随即转头向停步的杨格招手道:“过来,我们进去。”

    屋内的永山年纪颇轻,估计就是三十来岁光景,头戴蓝翎暖帽,外衣是一领蓝色锦缎补服。屋角有个木架子上放着盔甲,头盔、铠甲的式样与杨格脑中那些古代武将所穿铠甲形貌几无差别。就这位,还能指挥近代化的热兵器战争?得了吧!由此可见,主要由八旗骑兵组成的镇边军马队并未脱离冷兵器时代的窠臼,看,这位永山统领的背后墙上,居然还挂着一张弓和一壶箭。

    “杨格,还不快参见统领大人?”延山见防勇发愣,急忙小声提醒。

    杨格立正行举手礼:“报告!功字军左营前哨防勇杨格奉命前来报到!”

    永山略微愣了愣,脸色沉凝起来,眼见就要发火了。一旁的延山忙道:“统领大人,听说功字军在关内芦台驻防时就延聘德意志**官为教习,兵操、器械、营规都仿效德意志陆军。”

    “噢!”永山容色稍霁,瞟了延山一眼,眼神中传递了一个信息——我知道你是为他开脱,本统领没少跟功字军打交道!“杨格,侧边坐吧!”

    “是!”杨格立正,脚下的日本军靴发出“哒”的一声脆响,随即坐到一旁的马扎上,腰板挺直,双目炯炯,只等统领发话。从刚才统领的神情变化和延山的说解中,杨格理会到一个道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既然已经身处清军之中,首先就要保障自身安全,然后要在军中混出模样来,获得一定的军事指挥权力,再不能意气用事,该守的规矩还是要守,当然,是除了作出一副奴才样给人三拜九磕行参拜大礼之外。

    目睹杨格行动容色,永山暗中赞叹:这功字军左营的小兵勇还真有不卑不亢,宠辱不惊的气势呢!他难道不知一名汉人防勇在旗人统领面前落座是多大的恩遇吗?嗯,他应该知道,大清朝的子民谁个不知道?

    “听延山佐领说,你和功字左营弟兄突围之后,在草河河谷洼地打死了三个倭寇兵?”

    “是!”

    “详细说说罢!”

    杨格伸手解开大衣扣子,拿出三分日军的“身份证”摊开,双手奉到永山面前,说:“日军第五师团第十旅团所部尾追不舍,我失足落到小山包下晕了过去,醒来时发现同行的七名弟兄已经阵亡,我正待为弟兄们了却后事,却遭遇可能是打扫战场的日军。日军首先开枪,我寻机还击,对峙到天黑,总算打死了三名日军,趁黑先往北走,大概是半夜过后转向西,天亮时遇到佐领大人,因为身穿日军黑色大衣,还差一点被佐领大人一枪打死。”

    永山沉吟片刻后,追问:“你待如何为兄弟了却后事?”

    “掘个坑,埋了。可惜,尚未掘成就遭遇日军追兵,战后天已大黑,我怕敌军再来,就可怜弟兄们为国捐躯,却落得个曝尸荒野的下场,我”杨格说着,真的有些哽咽了,不过,他在为那七名弟兄的死惋惜之余,更多的是对清朝军队的落后而叹息。

    永山上前一步,一手按在杨格肩上,转向延山连声道:“难得,难得啊!看看齐字营那帮杂种,一枪不放就丢了安平河防,置朝廷两万六千大军于险地!从鸭绿江边到赛马集,咱们足足损失了三千多人!哼,哼!这些人要有杨兄弟一半的勇毅,战事决不至于沦落如此!”

    延山默然点头,事实如此,那齐字练军统领倭恒额与自家二哥同样出身于蓝翎侍卫,永山坚毅勇猛而那家伙胆小如鼠、遇敌即退,以至于战局沦落如斯,此时此刻,他又有何话可说呢?

    永山看看面有愤恨和不甘之色的延山,又看看面色平静如水的杨格,心中不禁暗暗称奇,这个功字军的小兵倒有几分胆色、气度!难怪敢于以一对三挑战日军。心中欢喜之下,他沉声道:“两百年前,咱也是汉人,先祖乃前明蓟辽督师袁大将军。”

    这话,明显就是四品顶戴的镇边军马队统领很瞧得起小兵杨格,要借此建立某种超越地位的交情了。

    袁崇焕之后?

    杨格盯着永山、延山两兄弟,心中感慨却又无从说起,只能暗道:你们知道在我那个时代,网络上的袁黑和袁粉吵得可厉害哩!我不管你们祖先是什么人,看你们还在抗击小鬼子的份儿上,就给你们个脸子吧!

    他故作惊讶的慌乱起身,低头致意道:“原来是前朝督师后人,杨格失敬!”

    永山又按住杨格的肩头,示意他入座,然后问道:“杨兄弟身上伤势如何?”

    “不碍事。”杨格不知折节下交的对方心里打的什么主意,只能见招拆招。

    “凤凰城——雪里站以北敌情,你可知晓?识图吗?”

    图!地图!身在战局之中的杨格此时巴不得能看一眼地图呐!有了地图,他心里就有底气。不过,有些瞎话还是要编,却不能断了看地图的机会。如果说不知敌情,那人家统领还给一个小兵看地图吗?显然不会!

    杨格竭力回忆军事历史中有关甲午战争的部分,又想起击毙的那三名日军所在部队番号,搜肠刮肚一番后,心中有了计较,乃道:“报告统领,雪里站之敌估计是日军第五师团第十旅团的一个追击、搜索中队,看情势,他们极有可能在近日得到增援后向赛马集发起进攻。具体情况,我还需看到地图才能搞清楚。”

    “延山,地图。”

    延山从墙上的箭囊后找出一个洋式的皮包,翻捡了一份地图出来铺在桌上。

    杨格随永山凑近一看,这心啊,顿时就拨凉拨凉的。

    这,这也叫地图?他娘的,完全就是古代的那种手绘示意图嘛!没有等高线、没有比例尺的地图能叫地图,能作为军用?不过,从示意图上,还是能够基本看清楚从鸭绿江边的虎山要塞到凤凰城、雪里站、连山关、大高岭(摩天岭)、甜水井、本溪湖、辽阳、奉天这一路要地的地理关系,也能看到自己身处的赛马集位置——凤凰城东北面,与连山关形成一东一西夹击凤凰城日军的形势。

    从地图上来看,依克唐阿率领的镇边军和黑龙江练军齐字营在赛马集,威胁凤凰城日军侧后;聂士成率领芦榆防军严守摩天岭、连山关一线,战局态势还不至于太糟糕。不过,从图上来看,自己真是走了一晚上的冤枉路,早知向北会遇上镇边军,向西却能与聂士成的队伍会合,那就径直向西,也免得白挨延山一枪,现在,这贴了膏药的胸口还在发痛呢。

    心中虽然在嘀咕、抱怨,杨格的目光却很快从地图中看出端倪,问:“统领,我军是否要收复凤凰城?”

    “嗯”永山略一沉吟,似乎在估量着有没有向一个小兵述说军机的必要,又见杨格目光灼灼,乃决意赌一把,点头道:“正是,如今辽阳东路战事由依克唐阿大人和宋庆大人指挥,二位大人决意在赛马集、连山关一线集结兵力,等敌忾军、靖边军和齐字新营到达之后,即行两路出击、反攻凤凰城,争取截断辽东之日军与朝鲜的陆路联系。迫敌抽调兵力往援凤凰城一线,减轻我辽阳南路战线的压力。”

    道理是如此,看着地图,了解了基本敌情后,任谁都能如此说来。可是,各部士气、兵力、装备、训练水平、后勤保障和将领的指挥能力,能支撑起这个听起来相当不错的战略吗?这一路清军从朝鲜退到鸭绿江右岸,又从鸭绿江防线退到凤凰城,再退到连山关。同时,北洋水师战败,辽东半岛上的金州、盖州、大连湾、旅顺军港迭次失陷,证明了什么?清军综合战力远低于日军!这不是依靠一个简单的反击战略可以改变,也就是说,在某些条件影响下看似正确的战略,一旦搁到实战中却是错误的。

    “很难。”杨格思绪万千,可要把一支连战连败、失地千里的军队改造成一支尚能一战的军队,去执行依克唐阿和宋庆制定的反击战略,难啊!历史上,依克唐阿、聂士成能够带领这支军队坚守摩天岭,反击雪里站和凤凰城,几乎可以说是做到了极致,充分展露出这两位名将的风采。

    永山的脾性远比他的弟弟火爆,听杨格这么一说,面色不好看了,延山急道:“我看也并不难嘛,只要各军兄弟协力用命,咱们一万多人还打不过小日本儿的一个旅团?”

    “不是一个旅团,而是一个联队,是第五旅团司令部率领的22联队。”杨格说着,指了指桌上的那三份日军军人证。如此说话,杨格是为下面的话作铺垫,以证明目前的清军各部不经整顿的话,是无法消灭鬼子一个联队的。何况,日军随时可能从鸭绿江东岸调兵来援!

    延山会错了意,拍着桌子上的日军军人证,笑道:“就是啊,咱们一万多人还打不过小日本儿一个联队?!”

    “你确定!?”永山脸色稍霁,盯着杨格问道:“你确定凤凰城——雪里站一线,只有日军一个联队?”

    杨格心道:历史书啊,别害老子,别害了这一批抗敌的将士们啊!

    “是!统领,我基本可以判定当前只有日军一个联队,具体布防情况还需再行补充侦查后确定。只是,我军连战连败,弟兄们士气低迷,各部装备不一、又缺乏炮火支持,坚守尚可,主动出击暂不可为。”

    就在永山连连点头之际,杨格突然话锋一转:“但是,如果在坚守之后行反击之事,我认为各部在未经整顿之前,切不可行!”

    永山一愣,旋即失笑道:“你说该当如何整顿?”说完,他略微斜着头看着杨格,这个小兵方才的话已经颇为出乎统领的意料了。他特别注意到杨格的用词,很简单,很直接,很明了,一些词汇虽然是第一次听说,可偏偏能够琢磨出其中的意味。比如:判定、再行补充侦查、确定、布防等等。不是小兵饶舌,而是他的话意是真正准确的。自己个儿对情况的看法叫判定,经过侦查确认的叫确定,二者一字之差,意义都大不一样。

    “检点各部装备和可战之士,打破原有编制,集中、统一兵器装备、训练几个营出来作为主力,力求达到器械统一、补充方便、士气高昂、纪律严明,再加以防御战实战锤炼,方能担负起反击责任。”

    “你杨兄弟,你究竟是什么人?”永山问过后,见杨格一脸的愕然之色,又道:“你真的是功字左营的防勇?你可曾读过天津武备学堂?你家乡何处?你”

    永山开始刨根问底了,事实由不得他不怀疑这个小兵的身份。太诡异了,寻常营头的小兵能说出这些话吗?决计不可能!就算是从天津武备学堂出身的那些哨官、队正们,也未必说的如此条理清晰,头头是道!至于八旗、绿营那些军官嘛,就更不用提了。

    “报告统领。”杨格自知失言却不得不言,此时干脆横了心把谎话说到底,乃立正道:“杨格家乡在河直隶河间,自幼喜欢兵法,(光绪)十九年六月应募进功字左营,未曾读过天津武备学堂。”

    差一点,某人说了“河北省”三字,幸好反应得快,及时改口。

    “嗯,好。”永山少年老成,点头之际的气度却也是号令众人形成的习惯,不过,眼神中透露出的欣赏、拉拢之意也是毫无掩饰,跟那些老奸巨猾者尚有区别,就算是与说瞎话不打草稿的杨某人相比,也是大为不及。“杨兄弟,我意留你在镇边军马队,先充我的戈什哈,熟悉本军后再派个哨、队职分,今后也算有个出身,如何?”

    马队,骑兵,没落的兵种!至于出身嘛,这个问题杨格实在有些搞不清楚,也不想理会。

    “统领大人。”杨格特意加了“大人”二字以示感激,却一字一句说道:“杨格是功字左营防勇,是聂镇台的兵,当然要回聂镇台麾下效力。请统领大人准许杨格随侦察队出发,补充侦查雪里站之敌后,杨格自行赶去连山关归队。”

    一旁的延山急忙提醒:“杨兄弟,你想清楚啊,咱这是镇边军!是马队!”

    杨格转头看了看延山,情知延山确实看得起自己,也确定延山兄弟都以镇边军马队为骄傲,确实,在此时此刻的满清军队里,马队骑兵的地位远比步兵高得多。何况,镇边军是八旗军和绿营抽调精壮、辅以新式武器编成,地位也比淮军体系的芦台防军高。人家兄弟俩是真看得起小兵儿!

    带着满脸的歉意,杨格坚决地摇摇头,说:“统领大人和佐领大人的情谊,杨格只能心领而难以接受,但愿,今后在抗敌战场上两军携手之时,杨格能与二位大人并肩作战!”

    咱兄弟看得起你,提拔你,你他娘的还不领情!?拖出去,砍了!随便捏个什么罪名,呃,他不是穿着日本军服嘛?日军探子,杀!

    倘若是寻常将领,估计杨格的脑袋就保不住了。但永山、延山兄弟不同,二人并未气恼,反倒觉得这家伙有骨气,又有些见识能耐,这样不趋炎附势之人才是真英雄,值得结交!

    “杨格,既然你意已决,那就休息两日,后天一早随马队出发侦查雪里站,然后,延山带我的亲笔信送你去连山关。”

    杨格顿时明白,人家真把自己当朋友了!

    (非常感谢书友“卞秀玲”、“70369”的评价票支持!周五小爆发四更!请新老书友大力支持,如今历史军事这个题材确实比较冷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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