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养土司的话,让一干土司俱都沸腾起来,其实这也不难理解,譬如历史上辽西将门,虽说不是藩镇,可与藩镇又有多少区别,说起来似乎军饷还受制于朝廷,但终明一朝,即便是最负骂名的九千岁魏公公在位,也没停过辽饷,后来辽饷弄得海内沸腾,农民起义如星星之火,大明的皇帝连自己的龙袍都打补丁了,也没停了辽饷。

    像是他们这些土司,多有背叛朝廷的,但朝廷反手教训他们一下,往往最后还是安抚他们,仍然叫他们做当地的土司官,说白了,就是朝廷看不上这烟瘴蛮夷之地,这也是大明朝的惯例了,从太祖和成祖就养成了这个坏习惯,像是朝鲜,皇帝一封诏书过去[若果无亏天理,悖人伦的事,任他国中自主张],其实说白了也就是瞧不上朝鲜贫瘠的土地,当然,我们也可以认为大明太祖成祖皇帝高瞻远瞩、高屋建瓯。

    五百年后,蒋总统时代,朝鲜使者到江浙参观农业,都觉得农耕发达,要知道那时候我天朝用的依然是牛车曲犁,从宋代时候的耕种方式,再过许多年,进入网络时代了,那南朝鲜大户人家吃个肉排骨都是稀罕事儿,送个肉排骨那就是很拿得出手的有面子的大礼了,至于北朝鲜,连粮食都不能自给自足,要靠我天朝救济。

    这些土司们动不动上下蹦跶,其实也是两百多年来号准了朝廷的脉象,像是安南国,被朝廷发大军灭了国,成了朝廷第十四个省份,可最后如何?十几年后还不是让人家安南国王自作主张了,为何?朝廷的人不乐意去那地方,朝廷靡费大军粮饷,占了干嘛呢?

    要知道,这世上什么都有人吃,连吃屎的都有,但有谁见过肯吃亏的?像是云南巡抚箫思学,甭看他是封疆大员,可实际上若是能做南北直隶一府之主,保管他宁愿自降官阶去做知府,连流官的顶阶人物都如此,其余人等就可想而知了,若不然,怎么会有铁打的土司流水的官这个说法呢!

    正因为看透了这点本质,土司们这才动不动作乱,像是当年岳凤作乱,未尝不是认为朝廷会等闲视之,等他彻底吞并西南做了西南王,再坐下来跟朝廷谈条件,开国也未尝可知,只是没想到他勾搭的土司们太不经揍,被朝廷大军剿了一回,全怂了,只剩下他孤军作战,最后被献俘与běi jing,斩首献祭太庙。

    这群墙头草,这时候觉得即便ri后出了什么事儿,反正有石柱土司马千乘和木邦土司王姑苏来顶缸,故此这时候一个个面红耳赤扯着脖子大喊,仿佛喊两声那小国舅就会死了一般。

    正在这闹哄哄的时候,突然有人说话了。

    “诸位,那邓子龙和刘綎如今都官居游击,正在城外练兵,你们就有把握在刘邓二人眼皮子低下作乱?”

    说话的是孟艮土司刁无枫,他这话一说,方才激昂的士气一下就跌落到了谷底,用一句市井俗话来讲,全怂了。

    刘綎和邓子龙正是靠镇压岳凤叛乱起的家,两人都因此官封副总兵,如今兵变的姚安、腾冲两营,正是当年两人所率领,都是骄兵悍将,这些土司被沐昌祚和箫思学征集,屁颠颠跑来云南,未尝不是为了一雪当年的耻辱,姚安、腾冲两营当年镇压他们可是从没手软过。

    也正是刘綎和邓子龙,当初两人联军,一直打到缅甸的副都城,缅甸王叔猛sāo投降……这就等若大明的南京被攻陷了,世代镇守的魏国公家都投降了,这么一个意思。

    这两人当年可是杀得人头滚滚,这些土司中多有被两人打败者,可谓脊梁骨都被打断了,有些识相早早投降的,作为刘邓的同盟,看见二人腰杆子也都硬不起来。

    这其中,也就马千乘年岁小,不知道刘邓二人的厉害处,故此这时候梗着脖子大喊道:“那刘綎和邓子龙好大的名头,站着也就那么高,躺着也就那么长,我瞧不过如此……”

    听他这般说话,有人忍不住腹诽,这小子的心眼儿全长在个头儿上头去了,你个头倒是挺高,躺下来也长,关键是你这样儿的,十个加一块儿,那也不是刘邓二人的对手啊!

    刁无枫是个狡狯的,他总觉得,今儿这个局面有些怪异,说实话作为孟艮土司,和孟密、孟养关系都是极密切的,祖上和木邦更是多有联姻,正因为如此,他不是不知道木邦土司王姑苏的为人,若论智慧,他自觉自己乃是诸土司之冠,但问题是别人都像是防备毒蛇一般防备着他,而木邦土司王姑苏就不一样了,与他交好的人着实不少,而他一旦要出卖某人,那么这个被出卖的人定然是输定了,妥妥的。

    像是岳凤作乱,孟养土司是第一个被招抚的不假,但是木邦土司是第一个跟朝廷眉来眼去的,然后就是光摇旗呐喊,根本不诚心帮岳凤,等孟养土司被招抚,他随即就跟着受降了,换了别人不知道,但刁无枫跟木邦也是多年往来了,他是知根知底的。

    此外,像是木邦曾经杀了缅甸王莽际岁,按说跟缅甸那是不共戴天之仇,可后来呢?居然又跟缅甸好上了,还约为父子关系,一时间好得蜜里调油一般,这往来交际的为人功夫,却不得不叫人感慨佩服。

    至于如今的缅甸王莽应龙杀了王姑苏的老爹王罕拔,据说是因为王罕拔去缅甸,莽应龙听说他儿媳妇漂亮,便问他讨要,结果王罕拔大骂了莽应龙,莽应龙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就把王罕拔给杀了,又命人招降了王姑苏的儿子王凤,正好这时候黔国公征召土司平叛,王姑苏这才慌不择路逃往昆明。

    即便在这种情况下,他依然能带出三千象兵,你若要说王姑苏没心机,谁也不信。

    甚至刁无枫有时候都怀疑,王罕拔被莽应龙所杀,这会不会是木邦和缅甸一同演的戏,木邦土司逃往昆明,缅甸正好有借口寇边,至于王罕拔被杀,罕拔都老掉牙了,早就该死了,为木邦做点贡献,那也是正常的,

    要知道这个时代的大义名分还是很管用的,即便是我想去你家抢劫,也要找一个譬如[你家媳妇三年前诬陷我偷了她衾衣衾裤]这类的借口。

    正在这士气低迷的时候,王姑苏突然张嘴就道:“刁兄,你若胆怯,大可不必与我等同流合污,你孟艮兵少,却也起不得多大的用场……”

    这句话可就是相当之打脸了,刁无枫立马儿就脸上挂不住,这里头有个缘由,像是孟艮、孟密,历史上都曾经被木邦吞并过,也是诸路土司中比较小的,刁无枫此次出兵,也就带了土兵两千,这已经是孟艮极其强盛的兵力了,可木邦呢?即便被缅甸王莽应龙打成这样,王姑苏不还带着三千兵么,而且还是象兵。

    三千象兵不代表有三千头大象,一般象兵,都是一头象有几十个人服侍,打仗的时候大象披挂起来,其余就簇拥在大象周围,类似后世坦克协同步兵的模样,由于大象那可怕的体重,一旦冲锋起来,敌人就跟蚂蚁一般,一脚踩下去……

    当然了,象兵也被历史证明实在是不太靠谱的兵种,也就教训教训蛮夷地区不懂文化的部落,一旦碰到天朝,彻底完蛋,天朝打仗就讲究用计,什么火攻啊埋伏啊,你不用计你都不好意思说你是一个武将,

    像是邓子龙对决缅甸十万象兵,先是示弱,然后把象兵yin*到狭隘的山谷,这时候埋伏的火箭手以火弩shè击,象兵顿时大乱,烧死大象无数,邓部这时候一拥而上,把十万象兵杀得是丢盔卸甲。

    但不管怎么说,在诸路土司来讲,有三千象兵,那就是极了不得了,这就是王姑苏的底气。

    故此王姑苏此言一出,刁无枫就好像火烧屁股一般,腾一下就跳了起来,脸sè更是如猴屁股,赤红赤红的,勃然大怒就骂:“王姑苏,我把你这杀才……你老婆长的妖艳,连缅甸王都知晓了,问你讨要……依我瞧,你儿子王凤投靠了莽应龙,说不准就因为他是你弟弟,你家老爹倒是做的好买卖,一颗首级就换了自己儿子做了木邦宣慰使……”

    这话,有些绕,但诸路土司都听明白了,王姑苏的儿子王凤被缅甸王招降,刁无枫的意思是说,王罕拔扒灰睡了儿媳妇,王凤实际上是王罕拔的儿子,他用自己的人头换了王凤来做木邦土司。

    刁无枫的破口大骂真是让诸路土司大开眼界,感情这里头还有这么多弯弯绕,有些人心中就道,怪不得……

    这时候孟密土司白菜包突然冷言冷语来了一句,“俗话说,老儿子大孙子……罕拔老土司也算是煞费苦心了。”

    孟密也曾经是被木邦吞并过了,和木邦的关系属于虽然好,但是又时时刻刻想捅你一刀子的那种。

    如果王凤真是王罕拔扒灰睡了儿媳妇生出来的,那么,名义上王姑苏的长子王凤,的确就是王罕拔的大孙子,但实际上他又是王罕拔的最小的儿子……这个老儿子大孙子,用的真真是一个妙,当真骂人不带一个脏字儿,却比什么酣畅淋漓地痛骂都要恶毒。

    王姑苏脸sè顿时就涨紫了,发一声喊,一下就跳到桌子上头,桌上酒水菜肴被淋漓地撒了一地,他却自桌子上头一跃而起,跃在空中就往白菜包扑去,一个冲劲儿顿时把白菜包撞翻,两人扭打成了一团,地上酒菜把两人衣裳全部污秽了,两人却浑然不觉。

    “菜包哥哥……”

    “姑苏哥哥……”

    两方各自有人拉架,场面乱成一团糟。

    这时候马千乘忍不住就拔出腰刀大吼了一声,“够了。”说罢一刀就砍在了跟前的桌子上头,他这把刀乃是缅甸所出,也就是后世武侠小说里头常常说的[缅钢],锋利无比,说吹毛断发却也不算夸张,一刀下去,顿时把桌子劈成了两半,酒水菜肴各种杯盘[哗啦啦]就掉落一地。

    “我曾听说朝廷有这么一句话,不怕对手似神仙,就怕队友如猪狗……”马千乘黑着脸,看着这些土司官们,说实话心中感觉是又喜又怒,用后世的词语来解释,就是他此刻一种智商上的优越感油然而生:到底还是我石柱宣慰司冠出群土,瞧瞧这些人,一把年纪了,一个个就如土老财一般。

    他身材高大,等若后世两米出头,又是年轻气盛,这时候手执钢刀大声一喝,中气十足,当真有一股子威风,顿时把诸路土司全都骂得静了下来,连白菜包和王姑苏都停止了厮打,白菜包仰卧在地,王姑苏跨坐在他身上,两人都紧紧扯着对方衣裳,就保持这个姿势,齐齐转首看向马千乘。

    “诸位都是做老了土司的,比小侄我那是强胜多多了。”马千乘这时候也算是放低了姿态,他毕竟一出生就注定是石柱宣慰司的未来宣慰使,又是在川东那边长大,川东跟南北直隶比较起来,自然是落后了,但跟云贵地区一比较,却又胜过些,加之石柱有铅矿,比较富庶……

    这就等若后世城市里头的孩子,他未必真就比乡下孩子聪明,但是见闻眼界开阔,却是乡下孩子无论如何都比不上的,这马千乘在诸路土司中,就类似这么一个情况。

    今儿在国舅爷那边吃了瘪,他又不是真傻,定神下来仔细一想,自然就能分辨出好歹来,对那小国舅,他恨是肯定恨的,在这个时代,那么羞辱一个人,真是比杀父之仇夺妻之恨还要不共戴天,但是诸路土司和他一起去闹事,心里头未必就存了什么好意。

    甚至这时候他也想明白了,这次如果真就造那小国舅的反,多半他也要被推出来做挡箭牌,当然了,官面说法就是众人公推他为首。

    他虽狂妄,可定下心来仔细一想,却也不是想不明白,自己十来岁,何德何能?能让诸路土司心服口服?

    如今王姑苏如此做派,他自然就要死死拉住王姑苏,好歹也算是有人一起背黑锅。

    “如今咱们当务之急,却就是把那小国舅赶出云贵。”马千乘先客气了一番,然后就说:“他若不走,瞧他做派,定然是要寻我们的不是的,咱们自己若不团结,兵书有云,各路击破,说的就是这么一个情况……”

    兵书上是不是这么说过,这些土司有几个知道的?但马千乘这么一说,就显得很有文化,众人忍不住齐齐点头,大家也晓得,凭借在座诸路土司一家的力量,无论如何都抗衡不了对方,当初岳凤作乱,也不过就拉拢了十家不到的土司,不就搅得云贵川乱成一锅粥么?这其中还多有模棱两可的,可见大家齐心合力,连朝廷也要重视,这个道理是肯定的。

    “正所谓,时不待我,咱们今夜就推姑苏老叔为首,绑架了那小国舅,到时候昆明城sāo乱,黔国公定然坐不住,那些科道官也肯定要弹劾那小国舅……”马千乘说到此处,顿时就有一股子计谋尽在我手的优越感,一时间,脸上都激动地红了起来,左手狠狠一握拳高举起来大声就道:“到时候想如何,还不是我等一念之间的事情么?”

    “诸位老叔,以为如何?”马千乘这时候也学会伏低做小了,可见吃一堑长一智,年轻人不摔跟头是不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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