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窗外警哨声急响,但西门庆依然面不改色,只是向马植悠然道:“先生的联金破辽之道,便请说来。”

    反而是马植一副心神不定的样子,斜睨着窗外苦笑着嗫嚅道:“恩公,只怕现在不是议正事的时候……”

    但令马植奇怪的是,那一响凄厉的警哨声归于沉寂后,整个军营还是静悄悄的,并无人声喧哗,似乎大家都陷入了深睡,竟没有一个人出来喝问发生了何事——这一刻的反常,让马植刹那间有些匪夷所思。

    再看着面前笑而不言的西门庆,马植似乎明白了些什么,恍然大悟后,马植定下心来,向西门庆深深揖礼,恭声道:“恩公请上坐,听小人道来。”

    西门庆见他转瞬间就已经得了明悟,倒省下了自己一番解释的唇舌,不由得心中暗暗点头道:“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事!”当下款款而坐,举手道:“先生请说。”

    马植叹口气道:“恩公,你知我是燕地幽州人,故乡本属中华国土,只恨后晋石敬瑭无道,为了他一家一姓称孤做寡,就把燕云十六州拱手送给了契丹,将我等祖先衣冠尽皆陷了,直到今日,小人每读史至此,未尝不切齿深恨也!”

    西门庆点头附和道:“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

    马植听了耸然动容,起身下拜道:“恩公大才,这十四字直书尽小人胸臆间块垒。”

    西门庆大感狼狈,急忙扶起马植道:“你休拜错了人——这十四字却非我所作,乃是一位姓陆的前辈所言。”

    马植高山仰止道:“不敢请问这位陆前辈大名?”

    西门庆这才回过神来,南宋诗人陆游对自己来说确属前辈,但对马植来说却只是后辈,自己一时忘情之下,随口引用了陆游的一句七言,却难以对马植解释清楚。

    不过又何必解释清楚?西门庆于是一本正经地拱手道:“先生之风,山高水长,实为游戏红尘间的闲云野鹤流亚,其心也孤高,其性也莹洁,西门庆后生小子,得蒙其教诲,已属三生之幸,却不敢亵渎前辈高名。”

    马植求其名而不得,对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陆前辈更是肃然起敬,当下拱手叹道:“前辈英风,我辈不及,只好瞠乎其后了!”

    西门庆觉得古人甚么都好,只是一说到诗文,就未免忘情,耽误了多少正事,于是拨乱反正道:“是啊!纵是前辈,提起燕云旧事,亦是悲怆振奋,难为隐逸高人。”

    马植这才从景怀前辈的氛围中自拔出来,亢声道:“坐而悲,不如起而行——小人不才,暗与燕中的豪士刘范、李奭以及族兄柔吉三人在北极祠下洒酒祈天,结义同心,欲图燕云旧地以归附故国。只可恨——此时的燕地,百年来人心已被辽国驯化,只想着追逐美女金钱,全忘了当年祖宗泣血、黎庶无家的耻辱——偌大的燕云十六州,我辈虽怀雄心壮志,却是势单力薄,举目无亲,仓惶于歧路,诚令人可发一叹!”

    西门庆又附和道:“汉儿尽作胡儿语,却向城头骂汉人。”

    万幸,这一句是唐诗,身为饱学之士的马植理解起来毫无滞碍,倒不必西门庆再费口舌了。

    西门庆的捧哏如此专业,马植接下来的言语中更加慷慨激昂:“汉儿尽作胡儿语,却向城头骂汉人——百余年奴役,竟至于斯,此有志者之耻也!想当年宋太祖赵匡胤起兵与契丹争燕云不得,遂贮钱于内库,并说待价足时,便要从契丹手中赎取燕云十六州;末代皇帝徽宗虽然昏庸无道,但他的心中,到底还装着祖宗的旧志,愿意试着重复故土,还我河山——恩公首倡中华联邦,亦一代开国之英主,在燕云之地的归属问题上,岂能落得连赵家的昏君都不如?”

    听马植言语中用上了激将法儿,西门庆心中暗笑,当下凛然道:“虎贲三千,复收燕云旧地;龙飞九五,重开华夏新天!”

    马植听了大喜,思忖道:“吾计成矣!”便趁热打铁道:“恩公既有志于此,何不与金国结盟?金国国主完颜阿骨打,真一时之雄材也!以一部之力起兵,以少胜多,连败辽国,已成辽国心腹大患。若得与之联盟,力聚则强,那时女真动于内,我中原动于外,内外夹攻,辽国纵有通天彻地之能,金城汤池之固,又岂有不破之理?恩公灭了无道之辽,复收燕云旧地,毕百年遗憾于一役,正可谓功参造化,德配天地,纵有对新国不服者,亦可传檄而定,此时号令天下,谁敢不从?若迁延时日,辽国重出英主,女真力钝兵疲,那时不免失了大势,悔之晚矣!”

    西门庆长笑而起:“先生之言甚善,待来日吾于议会提案,与众人深议之。”

    马植听了,只觉得不可思议:“恩公手创一国,却不能乾纲独断,竟如此受制于人?”

    西门庆悠然道:“非受制于人,实受制于民——但吾甘之如饴。如此治国,方能流水不腐,户枢不蠹——你现在听不懂,过些日子就明白了!”

    见马植皱眉若有所思的样子,西门庆笑道:“现在你已入我幕府,可还要回女真使节团中与完颜宗用先生厮混去吗?”

    马植欠身道:“纵去,亦当堂堂正正以中华联邦大鸿胪身份,持节而出使!”

    西门庆大笑道:“你倒狡猾,随口言语间,就想在中华联邦中占据一个九卿的地位?可惜——中华联邦的官儿迥别于一家一姓之王朝,不是那么好当的!好了——夜深了,马先生且下去安歇,数日之后,我自有安排。”

    说着“啪啪”轻轻一拍手,门外悄无声息地进来了焦挺,西门庆吩咐他道:“你引这位马先生寻一间净室休息,却要好生款待,莫教怠慢了去!”

    焦挺躬身领命,引了马植退了出去。

    西门庆静立于窗前,看着不受大气污染的纯净星空,陶然忘机。过了一会儿,焦挺轻轻地回来了,身后随着一人,却是鼓上蚤时迁。

    从那些璀璨生光、无心可猜的星粒儿上收回目光,西门庆这才悠然问道:“刚才那声警哨是怎么回事?”

    时迁咬着牙道:“还不是那些契丹人和那个也不知是姓吴还是姓完颜的搞出来的古怪!”

    原来,辽国使节团和金国使节团的驻地也安排在这处驻军营里。宴会之后,完颜宗用一路留心相看地势,回到自家使节团,完颜宗用召集众女真健儿,在大庭中摆酒围坐,吆喝着众人喝了三碗后,完颜宗用笑道:“我这里有一个故事,说来给众位阿哥下酒。”

    女真向来有“讲古”的传统。所谓“讲古”,又叫“说史”、“唱颂根子”,是由一族族长、萨满或德高望重的大人讲述族源传说、家族历史、民族神话以及萨满故事,渐渐的就将民间记忆升华成了世代传承的说部艺术。乃至于女真众姓唱颂祖德至诚,有竞歌于野者,有设棚聚友者,是女真风俗文化中的一景。

    所以,女真汉子上马割人头,下马听故事,乃是家常便饭。吴用投奔金国之后,因女真既未有文字,亦未尝有记录,故祖宗事皆不载,吴用遂秉承上意,与完颜宗翰四下访问女真老人,多得祖宗遗事,整理成讲古故事后,战争闲暇时便唱诵以激励士气,振奋军心,女真破辽,吴用与有力焉。因此女真健儿皆尊称其为“故事篓子”,人多敬之。

    今日听到“故事篓子”又要讲古了,众女真无不兴奋踊跃,围坐在完颜宗用先生的身边,用全副身心渴盼着。

    完颜宗用见众人虔诚,心下暗笑道:“蛮夷之民,说得好听些是纯朴,说得难听些那就是井底之蛙了!”

    于是便咳嗽一声,正色道:“今日咱们在中原,却不便讲咱们女真的‘乌勒本’,还是随意‘朱奔’一个中原人的故事吧!”

    所谓的“乌勒本”,与其说是讲故事,还不如说是一种隆重而神圣的仪式。一般在逢年遇节、男女新婚嫁娶、老人寿诞、喜庆丰收、氏族隆重祭祀或葬礼时,才会讲唱“乌勒本”,讲唱的“乌勒本”内容丰富,气象恢宏,包罗了天地生成、氏族聚散、古代征战、部族发轫兴亡、英雄颂歌、蛮荒古祭、生产生活知识等。

    讲唱“乌勒本”之前,要虔诚肃穆地从西墙祖先神龛上,请下用石、骨、木、革绘成的符文或神谕、谱牒,族众焚香、祭拜。讲述者事前要梳头、洗手、漱口,听者按辈分依序而坐。讲毕,仍肃穆地将神谕、谱牒等送回西墙上的祖宗匣子里——一系列程序有严格的内向性和宗教气氛。

    而“朱奔”就不同,它等同于“故事”、“瞎话”,讲者姑妄言之,闻者姑妄听之,随便得近似于随意。

    听完颜宗用说不讲“乌勒本”而讲“朱奔”,众女真自无疑义。于是完颜宗用再咳嗽一声,正式开讲。这一讲不打紧,有分教:

    两片口唇说西域,八方风雨会中州。却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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