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穿祭司法衣的祭司出现在众人祈求的视线里,面覆黄金四目面具,手持鸟杖,仿佛神祗。

    传说他们是禹帝身边巫咸的后裔,故楚国历代祭司都十分精通与神灵沟通之术,而他手中的那跟锈迹斑斑的青铜鸟杖相传更是巫咸曾使用过的神杖,法力通天。

    “司巫大人在为吾等求祝!”

    国人庶民们见此主动长跪在太庙外不起,祈求巫祝们为他们祝福:从东皇太一到皇天后土……

    神官高声宣道:“拜!--”

    人人崇呼,自觉礼拜:“吾等信民拜见巫贤!”

    他们虔诚,至善。

    “五音纷兮繁会,君欣欣兮乐康。”他们吟唱赞歌,赞美祝愿东皇。

    海浪一般的欢呼声响彻云霄。

    随着人声鼎沸,祭坛中央的楚鼎缓缓升起一股白烟,袅袅覆盖过楚人头顶,人人福至心灵,仿佛接受神灵沐浴。

    此时,立于主祭位上的若敖子琰,望着姗姗来迟故弄玄虚的老祭司亦点头一礼。

    老祭司手持鸟杖,向楚公及所有人还了一个巫礼。

    ……

    祭坛四周,由矮墙围住,走近之后,无比宏伟壮观,人立高的镇魂石兽矗立在祭坛四方,镇守此地的安宁,严禁一丝喧嚣和私语,正中青铜神树需要人们抬头极力仰望才能看到石墩之上的神树最顶端立着的青铜立凤,以幽幽照亮幽深青石地面的人油灯,彷如上古的鬼魂正俯视人间。

    此时,没人表态,发声,就连筹谋已久的李老,赵侯等人也静静匍匐在地,所有敖党静默驻立着,他们早已不是二十来岁的愣头青,全在安静的等着一个人--那就是老祭司,为这一出君臣大戏最后启幕,然后发起最后最猛烈的攻势,结束这一场旷日持久的斗争。

    祭祀将要开始了。

    悠扬空远的礼乐声渐渐止歇,沉重的钟鼓声在空中回荡余音,穿梭于密集的雨珠之中的黑鸦,也停枝梳理羽毛。

    往年祭祀的天气似乎总不大好,大概因为楚国这些年就没有风调雨顺过,每到冬祭的日子多多少少已经是苍夷满目的光景,今年也不例外,甚至更加鬼哭狼嚎,哀鸿遍野。

    仿若雨神哭泣,一粒粒雨珠从云层风波里蹦出,用力砸在人脸上,撞击着那些干裂的伤口,生疼无比。

    从太庙四周拥挤不堪的街市涌入成千上万的楚人,聚集在广场外,遥望着祭坛的方向默默求祝,等待东皇的旨意,结果。

    不乏有远道而来的各地县公,之如李臣,这个随着“君臣之战”愈演愈烈而在帝都愈发活跃的地方县公逐渐赢得了不少大人物的视线,甚至因为带兵护卫太庙掀起了不小的轰动,使得不少来参加大滩礼的名门望族之女对他青眼有加,连带忘记他的未婚妻刚刚下狱有克妻之嫌。

    但一个强势到让李臣彭晏等新贵都不得不收敛自负锋芒去的公侯之尊,在负责导引的年轻神仕者指挥下,向前踏出,来到老祭司的身边,搀扶起这位大楚的巫觋之首,从祭坛中央走了下来,带着他聆听到的“神祇”,身后跟着身披熊皮头戴黄金四目面具的神仕者抬着人首鸟身的东皇神像,一道走了下来,向跪在祭坛下的她而来。

    一国之君忽然来到太庙接受审判。

    这是楚国历史上开天辟地的头一遭。

    芈凰抬起头,仰望着祭坛上的一众诸天神灵在人间的“天使”,突然发现毛毛细雨渐渐大了起来,整个都城都被雨蒙蒙的一片包裹着。

    雨水落在她身上,淋湿她的周身,也淋湿了她的灵魂,仿佛天要亡她。

    雨中,很多人都沉默着,心中的火苗却越浇越大,对她质问:“为何杀死虔诚的女巫苋?”

    “她不是我杀的,”芈凰面容平静的回答:“却因我而死。”

    “骗子!”

    “暴君!”

    “凶手!”

    “她就是你杀死的!”

    巫臣高声唱礼:“宣灵修入殿。”

    声音传遍内外,引来种种目光,像无孔不入的针尖,试图从她的毛孔,七窍钻进她的身体,心脏,对她此时狼狈的处境看个究竟。

    可惜,他们无法得逞。

    她同昨日一般。

    不知悔改,直如桀纣。

    各种声音尖叫着。

    “凶手”,“罪人”,“昏君”、“暴君”甚至“尔母婢”的叫骂着……

    在挤满了人的明堂里是那么吵杂聒噪,叽叽喳喳,犹如一千只神鸦在耳边、四周、头顶,昏天暗地的叫成一片。

    可惜……

    她今日不能割下他们这些人的舌头。

    因为她现在是戴罪之身。

    如果她想要逃跑或者拖延,身后披麻戴孝为“她”守丧的甲士会第一时间将她拿下,她将立刻身首异处,成为这明堂上一尊新的牌位。

    想到这里,芈凰由衷的可惜。

    然后,她赤脚,踩在石砖上,啪啪作响。

    在吵闹的四周响着稳定的节奏。

    每走几步,她就吸口冷气。

    眉尖簇起。

    低垂的视线里出现一双赤果的足,粗糙的石板上落下一枚又一枚红色的脚印。

    她的人生。

    从来如此。

    ……

    人们见了她自动退开一条狭窄的人墙过道,她夹在中间,被人左推右掐的推上前,恨不得立刻将她推上断头台。

    一身麻衣孝服,她赤足而行,走过祭坛,走进这绝世于黑夜里唯一一点光明的明堂。

    灯火从青铜青莲连枝灯上洒下来。

    散落在她的头顶。

    一片昏暗之色。

    芈凰从他们最末尾走出。

    没有一个臣子出来向她行礼。

    也没有一个臣子向她躬身问候。

    问候她的都是“昏君去死!”“暴君当诛!”的诅咒。

    满堂神灵,一室挤挤。

    不比昨夜逼宫的人少。

    或者说逼宫的人今日都到齐了。

    他们准备好了为“弑君者”加冕。

    他们准备好了将“乱神者”拖下神坛。

    昨日披麻戴孝,如孀考妣,诅咒她的人,今日衣袍光鲜,志得意满,喜气洋洋,摇身一变成为这堂上观礼的座上宾,唯有她一人披麻戴孝,如孀考妣,成为戴罪之人,乃衰绖跣于他们的跟前谢罪。

    石阶粗糙的打磨工艺刺破脚下的血泡,染红她的双足,血色烙印在她的脚下,留下刻骨铭心的痛楚。

    殿外,身着鸦羽黑裙,腰悬玉缺的女巫,迎着暮鼓之声,在黑凤旗下放肆舞蹈,时而击鼓,时而吟诵,犹如一只巨大的黑鸟在祭坛上摇摆翻墨,撕碎这一庙森严,搅动头顶降临的夜幕。

    头顶的乌鸦发出撕裂天空的渗人哑叫。

    楚人恐惧颤抖。

    昏鸦从头顶飞过,一团鸦屎很不幸的刚好落在她的王冕上,她视而不见,倒是把供奉的神官员吓了一跳,气急败坏的叫骂,欲执袖擦拭。

    四周不时有人低头得逞偷笑,私语交谈,指指点点,视为不吉之兆。

    更被视为东皇的旨意。

    “杀了她!杀了她!”

    “昏君受死!”

    祭坛之中,作为国之重器,重达千斤的楚王鼎屹立于中央。

    有神官正往鼎中不断投入松柏香料。

    楚鼎之中大火呼呼燎着百年松柏炸响,一种浓重的血腥味夹杂在松柏及各种香料混合的异香中,上等的特牛羊豚被壮隶摆在祭祀铜案之上,等待宰杀祭天的命运。

    熊熊烈火高燃,浓浓黑烟滚滚向上,仿佛一座通天神塔直插头顶的夜幕,搅动天地。

    ……

    太庙两侧,有两间木榭与之相连,擅长编钟石罄和歌舞吟诵的女巫男巫跪在期间,轻奏缓乐,轻歌曼舞,神秘而古老的降神曲,回荡在明堂中,以悦神灵。

    灯火之厅。

    面覆山鬼面具,长久跪于明堂之上的神灵之子,把自己从头到脚包裹在被打磨得闪闪发光的青铜四目面具和油光水滑的熊皮之下,就连双手都拢在熊皮之下,显得臃肿膘肥体壮如真正的山鬼。

    他们的面具全部雕着同样的图案:黑夜中长着四目的山鬼。

    他们跪在东皇的面前。

    他们跪在楚国先祖鬼魂的面前。

    等待她的到来。

    当她一步一个脚印走到他们的面前,跪在地上的男觋们一个一个抬起头来,透过面具上的四个黑洞,长久的,暗暗的,打量着她,吸引了更多揣测的目光。

    她只是平静,没有表情的往前走,身前身后皆是执戈上刃的兵甲。

    喧闹声中。

    疼痛已经麻木的她恍恍然然被人从后推了一把,然后听到一声:“拜!”

    是大祝举臂,将向前的芈凰挡了回去,并按在她的肩上。

    她停下脚步,跪下,抬头。

    法坛前方,鸟兽人身的东皇石雕,正由上至下俯视着愚蠢至极的她,似乎在质问她:愚蠢的凡人,你为何来到我的面前?

    她看着“他”。

    没有回答。

    只是视线越过东皇,看着更前方,那里正是她来此的答案。

    法坛四方,刻有神徽的玉琮,连通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神,青石垒成的祭坛中央是曾国上供的四方神兽铜禁,以示此地除了祭祀之祭酒礼,禁止一切行乐饮酒等放纵行为。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战争,代表了外交最重要的手段;而祭祀,则代表了内政最重要的部分。

    庶民,以营为席,以刍为狗,北面而祝,发十言即可。

    君王,须以苍璧礼天,黄琮礼地,三牲齐备,方可祝告。

    台上,苍璧,黄琮,三牲齐备。

    黄昏将尽,初夜将临。

    礼忏开始。

    “礼忏开始!”

    在导引一声唱礼下。

    重重宫门,在他的命令下轰然关上,神官抬起重达百斤的木栓,插上,封死明堂。

    所有观礼者心底一惊。

    开始了……

    ……

    细数列王之末路。

    有的战死沙场,有的惨遭废黜,有的被叔叔在睡梦中所杀,有的被亲子勒死,有的被他们废黜的鬼魂纠缠一生……

    无一善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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