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初冬,裴家佛堂那株桂花早已凋零。

    佛堂被官府搜查过后,只剩下一个空壳子,连下人都不愿往那边去。

    没有人追究裴家姑奶奶的下落。

    也没有人再敢提及裴家佛堂里发现的密室和尸体。

    裴老太师重病不起,闭门谢客,裴家就像一潭平静幽深的死水。

    这样的地方,裴之旸一刻也待不下去。

    他无数次想劝祖父说出真相,但裴老太师总是默默叹息,打发他尽快回京。

    今天也不例外。

    裴之旸垂头丧气地从祖父屋里出来,遇到祖父身边最得力的管家正要推门而入。

    “咦?这是什么?”

    他瞥见管家手中捧着一只托盘,托盘上安静地卧着一份帖子。

    “回少爷的话,这是刚收到的名帖,有客人想来家中拜会老太爷。”

    这几天,苏雅集来了不下十趟,在大门口一站便是几个时辰。

    但裴老太师从来都不肯松口请他进来。

    裴之旸无奈地耸耸肩,叹道:“送进去吧。也不知这次来的是谁……”

    不论是谁,祖父应该都不愿相见吧?

    他心灰意冷地守在门口,绞尽脑汁地想着如何能劝祖父宽心。

    不多时,管家出来了,径直走到他面前,恭敬地说道:“少爷,老太爷请您代他去迎客人。”

    裴之旸心中一惊,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蹿了起来。

    “谁?”

    直到他把晏瀛洲请进来时,他仍然有几分不敢相信。

    “晏大哥!”裴之旸追着他说,“我听说,那天你被绑着,但是突然挣脱绳子挟……”

    他本想说“挟持我祖父”,但硬生生咽下去,改成了“救了我家祖父”。

    他满脸崇拜地望着晏瀛洲。

    “晏大哥,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啊?”

    晏瀛洲淡淡道:“没什么,我家夫人教的好。”

    他没有说谎。

    还在清河县的时候,阮思醉酒时确实无意中教过他如何挣脱绳索。

    那个时候,阮思和他称兄道弟,一手端酒碗,一手搂着他的脖子说,别怕,我罩着你。

    一提及他家夫人,他的眉眼就不自觉地温柔下去。

    裴之旸觉得,他晏大哥有个本事,不管提到什么事都会想起阮姐姐。

    但凡有一点好,那就是他家夫人好。

    他心里忍不住有点泛酸。

    但裴之旸很快挺直了腰板,有什么好酸的,他有世上最好的阿绫。

    晏瀛洲进了屋子后,裴老太师和他寒暄了几句,便打发裴之旸远远出去守着。

    卧榻上,老人面容枯槁,虚弱得几乎抬不起手来。

    但他那双漆黑的眸子精光闪烁,透着几十年宦海浮沉带来的智慧和精明。

    “我应该当你是之旸的朋友,”裴老太师叹了口气道,“还是,晏牧之子呢?”

    一老一少目光交接,相对无言。

    晏家那边,阮思披着石榴红大氅,亲自给父亲打点好行装送他出城。

    “爹爹,路上小心些。”

    阮堂英翻身上马,点头笑道:“知道了。外面风大,乔乔你赶紧回家去。”

    她依依不舍地仰头望着阮堂英。

    “爹,我想娘了,过几个月我就回去看你们。”

    “你和瀛洲那孩子好好过,家里用不着你们操心。”

    阮堂英从卫长声手中接过双刀,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蠕了蠕唇没有开口。

    “乔乔,”他转向阮思道,“这几天镖局全靠你娘一人打点,我得赶紧回去免得她累着。”

    她那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娘,竟然帮她爹一起打理镖局?

    阮思有点惊讶,但很快笑道:“我娘真好。”

    “那当然!娶妻当娶贤,”他的目光再度扫过卫长声的脸,缓缓道,“算了,我走了。”

    卫长声的脸红得快要滴出血来。

    “师父,我……”

    “乔乔!这个臭小子就交给你了,好好盯着他,别让他胡来。”

    说完,阮堂英率领一众镖师骑马离开了。

    纷杂的马蹄声渐渐远去,阮思回头看了一眼身边的卫长声。

    他依然低垂着头,神情恹恹的。

    有情况?

    阮思不禁打趣道:“师兄,怎么了吗?难道我爹爹替你相中了哪户人家的小姐,你却看不上?”

    她这一问,恰好戳中卫长声的心事。

    “师妹,我想单独和你聊聊。”

    回到家中,阮思命金铃儿端了个小火炉放在耳房里。

    银瓶儿特意斟了些绿蚁酒送来,阮思便一边煮酒一边和卫长声说话。

    “说吧,”阮思跪坐在席上,笑吟吟地看着他,“能让我师兄皱眉的事可不多啊。”

    卫长声也不吭声,默默盯着绿蚁酒表面浮起的那层细沫。

    阮思屈起手指,敲了敲放在身旁的酒盏。

    “师兄要是不说,我就只能自己猜了,要是我猜中了你就告诉我,如何?”

    她也不等卫长声回应,眨了眨眼,娇俏一笑,挑眉道:“事关红叶娘子,对吗?”

    前段日子,她请卫长声护送红叶娘子去红叶岭。

    但他们路上遭到埋伏,卫长声拼死保护红叶娘子突出重围,后来被她带到暗娼家中养伤。

    卫长声为人忠义,要是仅仅如此也就罢了。

    令阮思觉得讶异的是,卫长声还恳求她暂时收留红叶娘子。

    这是她师兄第一次有求于她,竟是为了一个青楼花魁。

    此时,卫长声抬起眼皮,缓缓看向阮思。

    “她很漂亮,”阮思叹道,“连我一个女子见了都不免心动。”

    那般灿若云霞的美貌女人,让卫长声心动也无可厚非。

    “是,她是我见过最美的女子。”

    当日东市初见,她坐在肩舆上,由四个汉子抬着遥遥朝他走来。

    风一吹,纱帘后露出一张如花似玉的脸。

    她的唇角微微勾起,靥边那对金钿闪烁着细碎的光。

    那一幕,卫长声再也忘不了了。

    阮思盛了一盏温好的绿蚁酒递给他,笑道:“美人自古如名酒,师兄这是醉了。”

    卫长声接过酒盏,一仰脖子,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明明他从来都不易喝醉,但好像酒劲上了头,忍不住想把心里想的都掏出来说个痛快。

    “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便对她心生好感,后来经常想起她的笑,想起那一对明晃晃的金钿。”

    “她的裙角,她的发丝,她的钗环胭脂,她的一切都是好的……”

    “我想着,只要能博她一笑,我便什么都能做,但我从未心生亵渎,连看都不敢看她。”

    阮思含笑听着,只觉得她师兄是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

    但卫长声猛地抬起头,痛苦地说道:“从她嘴里听到她要钱的时候,我却突然万念俱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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