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叫小胖子好久不见了?我认得你吗?我之前派人去你面前献殷勤,可都是打着朱老大的名义,我压根不认识你啊!为什么你居然用这么熟络的口气和我说话?

    一贯聪明的小胖子简直有点懵,甚至连面颊被人捏得生疼那点愤怒都忘了。可等到他吃痛不住哎哟一声叫了出来,他方才想起好像在很久远的过去,自己似乎也被人捏得这么哇哇乱叫一回。那是什么时候来着……对了,好像是有一次短胳膊短腿的他溜进了兵部衙门!

    这个念头刚刚生出,小胖子就一下子回过神来,捂着那被掐红的脸蹬蹬蹬退后了三步,随即气急败坏地指着刘志沅大叫道:“是你!是你这个凶巴巴尽吓人的老头!”

    刘志沅见张寿已然朝这里看来,他就似笑非笑地说:“哦,是我凶巴巴吓人,还是你这个小胖墩偷偷藏在给你爹送东西的藤箱里溜进兵部衙门,等溜出来之后还乱跑到我那里去溜达?我没有捆了你送去见你爹,等你爹来的时候,还把你藏在卷缸里,还不够仁至义尽?”

    见陆三郎已经是气得在那团团转,刘志沅就呵呵笑道:“你这小胖子藏在卷缸里还不算,竟然因为你爹在我那呆的时间太长,还在里头睡着了,打起了呼噜。你爹问我的时候,我还只好说是一只四处乱窜的猫在卷缸里。要不是我给你遮掩,你逃得了那顿好打?”

    张寿一听就已经明白,这竟是小胖子的当年糗事。瞧见陆三郎那张脸涨得通红,他对比从前朱廷芳又或者萧成描述中的那位刘老大人,只觉得眼前的老者实在是和想象中差太大了。这哪有刚直不阿,不苟言笑的样子?

    哪家严肃板正的长者,上来第一下就把小胖子捏得嗷嗷直叫!然后再撩拨得人气急败坏?

    他丢下老咸鱼走上前去,笑容可掬地说:“刘老大人原来和陆三郎早就见过?”

    “是啊,就一次,如果不揪那一下,这小胖子应该老早就忘了当初私闯兵部衙门的往事。”刘志沅看着那张脸已经变成血红色的陆三郎,这才淡淡地说,“他那时候小小年纪,九九歌倒背如流,丢他一页作废的账目,居然能过目不忘。所以后来听说他顽劣,我还不敢相信。”

    “我还以为少时了了,大未必佳,但没想到,他那所谓顽劣不堪造就的名声,都是因为他那个没眼光的老爹,都是因为陆绾从前以貌取人,也不能给他挑个好老师。他现在成了张博士你的学生,这浪子回头变天才的名声立时便显了出来!”

    直到这一刻,陆三郎才终于顺了点心气——至于别人当着他的面数落他老爹陆绾如何如何,呵呵,他最喜欢的就是听人数落他爹没眼光,数落他爹浪费了他的资质,他听得甚至连刘老头刚刚折腾他和翻他旧账都忘了!

    而张寿瞧见萧成已经被那位周姐姐擦干净脸牵着过来了,随即就像模像样地到刘志沅面前作揖,而刘志沅扶起了小家伙,又摸了摸人的头,随即就走到自己面前,肃然拱手,他连忙也举手还礼。

    两人彼此相见之后,他就又笑道:“我从朱大哥那儿听说刘老大人的事情之后,闻名已久,今日一见,没想到您却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我原以为当初您还为难了朱大哥好一阵子才肯收学生,定然耿介顽固不好打交道,却不像是如此爽朗可亲的人。”

    陆三郎登时忍不住去看张寿——虽说这是先抑后扬,可当人家老头儿的面说人顽固?你那可真是不怕人翻脸!

    然而,他没料到的是,刘志沅虽说敛去了笑容,但态度却很坦然:“我这个断头刘确实是个犟老头,尤其是半辈子做伴的老妻却最终撒手人寰,儿子也先我而走,其实扪心自问,我一度激愤之下很想跟着她去。但她一再嘱咐我说要好好代她活着,我毕竟答应了她。”

    “至于耿介也好,顽固也好,杀气也好,那都是要分人的。这小胖子冒充朱大郎的名头来看我,又拿着大明公学勾引我回京,可话虽如此,我既然是当初就和他有过一段缘分,我与其板着脸一上来就骂他一顿?还不如吓唬吓唬这小子!”

    见陆三郎犹如见了鬼似的瞪自己,他就莞尔一笑道:“怎么,你还当我不知道是你冒充了朱大郎?朱大郎那脾气,就算是他派人来请我,也断然不会想方设法讨我欢心,投我所好。他这人板正,用的人更板正,我还不至于不了解自己的学生!”

    陆三郎登时心虚地避开了刘志沅的目光。而等到听见人下一句话,他更是干脆闪到了张寿身后。

    “兵部尚书之位如今尚未有人补上,怎么,小胖子你难不成是觉得皇上属意于我?可你就没掐着手指头算算,我老头子都多少年纪了?”

    张寿见往日伶牙俐齿的陆三郎已经是被压制到哑口无言,他只能咳嗽一声,不得不站出来替陆三郎解围,否则再这样下去,小胖子就真的要怀疑人生了。

    他当下就笑眯眯地说:“陆三郎又不是朝廷官员,他只是帮朱大哥一个忙而已,哪里就想到兵部尚书之位了,他连皇上的面都没见过几次呢!至于他有意宣扬公学,原因也很简单,刘老大人没有再进仕途的雄心,但不还是有教化天下的壮志?否则又怎会教导蒙童?”

    没等刘志沅再说什么,他就笑容可掬地说:“您一路风尘仆仆进京,我们进去说话如何?顺带也看看,陆三郎仔仔细细问过萧成,然后复原的这座刘家老宅如何?”

    “张博士说错了,应该说,这是我临走时已经卖掉的老宅。如今这座宅子不论姓什么,都至少不会姓刘。”刘志沅淡然一笑,这才看向一旁的萧成道,“我不是为了从前安家在此来的,我当初走得太匆忙,后来想想应该带走萧成才对,所以我进京就先来了这里。”

    “你这一走,他确实吃了不少苦头。要知道,萧成年纪小,很多事情认死理,而朱大哥那时候不但出征在外,而且京城的风头很不好……”

    张寿的回答同样直接。他没有轻描淡写描述萧成的境遇,从而让这位命运多舛,仕途坎坷的老大人少点内疚,而是从萧成的装鬼和这刘家老宅的数度易主,一五一十从头说起。但说话的同时,他温和却又不失强硬地直接搀扶了刘志沅的胳膊。

    于是,趁着刘志沅因为听着萧成这一年多的故事而没办法挣脱他,他就顺便扶着人往院子中走。

    “至于这房子,我当初曾经请陆三郎买下来当过铁匠铺和木匠行,但已经空置数月,刘老大人你既然和他有旧,那么就别辜负他这份心意。要是觉得还过意不去,你去给他老爹陆绾帮帮忙,早就抵消租房子的这点钱了。”

    跟在后头的陆三郎登时恨得牙痒痒的,当即小声嘀咕:“给我爹帮忙还要我出钱,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回头看我不敲骨吸髓让他那吝啬鬼拿钱出来!我就是拿去贴补九章堂也好!”

    本来听到陆三郎前头那抱怨的话,刘志沅心下已经打算拒绝,然而,等听到最后那几个字,他的眉头立时舒展了开来,竟是也没太抗拒张寿强行拉他去看这座宅子。

    进了院门,看到那棵靠西边栽种的老树,老人那张脸不禁就怔住了。他徐徐走上前去,伸手在那粗糙的树皮上摩挲了许久,随即就看向了房门,只见那雕花隔栅木门仿佛是新的。

    等到走到近前时,他便发现,这仍然是前一位主人把房子卖给他时的房门,只是新上了一道漆,于是颜色显得鲜亮。当然他不会知道,陆三郎让人紧急上这道漆,那是因为这屋子当初改变用途的时候,好些地方都碰擦得不轻……

    而刘志沅确实对这座老宅很有感情。即便是这么一座小院,他最初也根本就买不起。而他的妻子从嫁给他开始就辛辛苦苦持家经营,带人做女红,最终卖掉了陪嫁的那个连成片的一百亩田庄,方才使他在京城终于有了个安身立命的地方。

    然而,一旦遇人凌迫,他却连最后的这点安身之地都难以保住。

    等到看过正房和东西厢房,他就已然意识到,单凭一个年纪太小的萧成,是断然不可能把那些老物件都收集齐全的——哪怕有些东西似是而非,但可以看出,别人已经尽力了。而这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至少历经了好几个月。

    他一个早已淡出官场的人,还能有人为他做这些,他还能说什么?

    于是,他转头看了一眼后头的陆三郎,又瞧着身旁一如寻常晚辈一般搀扶自己的张寿,这才沉声说道:“不论是张博士你,还是陆三郎帮我做了这件事,我都很感激。哪怕这已经不是我的房子了,我从前也没想过要回来,但这毕竟有我和亡妻一段最后的回忆。”

    尽管刘志沅并没有热泪盈眶,甚至连眼睛都没红,声音也听得出那股仿若与生俱来的沉稳,但搀扶着他的张寿,能够清清楚楚地觉察到对方身躯的颤抖。

    于是,他就坦然笑道:“这不是我的功劳,都是陆三郎细致入微安排的。而曾经占据过这里的那些匠人,我也早就让他们搬到我家里去了,所以这边宅子就空了下来。”

    “而房子继续空置下去不免可惜,还请刘老大人不要拒绝陆三郎这一番整理还原布置的苦心和好意。因为,我和他因为在国子监里惹出的麻烦,今天才刚刚退掉号舍,把东西和杂物都搬来了萧成这儿,做一阵子萧家的房客,正好可以和你毗邻而居。”

    “既然如此……好吧。”

    刘志沅爽快地一笑,最终答应了下来。然而,他对张寿所说的在国子监里惹出麻烦却很好奇,等到听说那栽赃事件时,这才立时勃然大怒。

    要知道,七十多岁却还筋骨硬朗的老头儿刚刚进京,连口饭连口水都没吃喝就直接来到了这里,哪里来得及打听京城近期发生的事。就算是老咸鱼这样的包打听,也还来不及发挥长处。而当他得知光禄寺弊案的详细内情,就更加面色凝重了。

    “京城这一潭死水,也不知道藏着多少乌漆墨黑的东西……”

    “都说池浅王八多,庙小菩萨大,更何况京城这么深的水?”

    陆三郎却打断了刘志沅的话,随即乐呵呵地说:“不过这事儿不管他,皇上说了,不论涉及到谁,一律严惩。刘老大人你绝对不会知道,京城这明明是多事之秋,小先生他折腾出来一件什么事。他竟是鼓动皇上办个选拔赛,专门选拔那些御厨!”

    刚刚已经听说过此事,这会儿听到陆三郎说着之前他和张寿两人商量的从初选,到复选,到终选的那些细则,其中一多半都是官府只挂个监督名头,而交给民间各大会馆和旧楼饭庄去承办,刘志沅最初觉得这简直是劳民伤财,可听着听着,他就觉得有些不对头。

    他怎么感觉,这不像是选御厨……倒像是一场竭力吸引民间广泛参与的狂欢?

    虽说一大把年纪才考中进士,六十出头才当上兵部侍郎,而后又因得罪人而去位赋闲,最终甚至连房子都卖了黯然回乡,但刘志沅和民间士农工商打交道的时间要长得多。

    当张寿强行请了他在正房主位坐下之后,他摆手吩咐老咸鱼和小花生萧成在内的其他人都不用离开,这才目光炯炯地说:“如果不是官府去做这件事,那就意味着朝廷不用拿出多少钱来。而那些想要这个名头的会馆乃至于酒肆饭庄,定然会拼命宣传,招揽客人……”

    见刘志沅说到这里停住了,仿佛在纠结该如何组织语句,张寿就笑眯眯地说:“没错,而就算是招揽客人,也绝对不可能是免费奉送。而只要看热闹的人多了,吃吃喝喝固然有了,卖东西的货郎是不是也能因为人流多了,而多卖出一点东西?”

    “而原本只卖茶的小摊子,是不是也能顺便多卖出一点小食?”

    “而这样的选拔大赛,如果不是放在内城,而是繁华程度要次一等的外城呢?如果是外城非繁华地段呢?如果甚至是周围荒地挺多的地方?能不能带动一片区域?如果这不是一次性的狂欢,而是日后每年举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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