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自有法度,若朝令夕改,天子威严何在?”秦桧急道。要是复了徐卫王爵,调走刘光世,再把处置大权还他,那我们这一向绞尽脑汁岂非全白费了?

    “是秦卿你说的从其所愿,这些难道不是徐卫所愿么?”赵谨问道。

    秦桧心知在场没一个靠得住,皇帝是个没谱的人,其他几个宰相参政事到临头都顾着撇清自己,没暗中捅刀子扯后退就不错了。这事是自己一力主导的,最终还是要落在自己头,这时候没法往回缩,遂道:“官家,徐卫以辞职要挟朝廷,原本不该纵容。只是现在还离不开他,没奈何,只能隐忍。他的王爵可不必复,刘太尉和处置大权也不改。可以用其他方式,表示朝廷的优待。”

    “例如呢?”范同在一旁问道。

    “例如,追封他的父亲徐彰,伯父徐茂,叔父徐绍,再不然,就提拔徐家子弟。左右让他知道,朝廷有所让步就是。总之,大政方针一旦确定,便不能随意更改。此前种种,都是官家下了诏,发了御札,泼出去的水怎么收回来?”秦桧道。

    折彦质暗思,若是调走刘光世,还给徐九处置权,将来想再下手就不好整了。秦桧说的倒也是个办法,一念至此,附和道:“臣赞同秦相建议,若是朝令夕改,只会助长其气焰。”

    “可行么?徐卫会领情么?”赵谨不放心的是这个。

    秦桧面色突然一沉:“他如果不领情,那此人,就留不得!异日,必为圣和朝廷心腹大患!”这话说得极重,到皇帝,下到宰执,都为之侧目。

    折彦质稍后道:“以臣对徐卫的了解,他是个明白人,应该会见好就收,不会太过分。”

    赵谨想了想,点头道:“罢,既是如此,你们商量着办,具体条陈报来,朕批就是。”

    当下商议定了,宰执大臣自回中,命有司办理此事。有头授意,下面的人办起来也麻利,很快就拿出具体的方案。徐卫先父徐彰,伯父徐茂,都追封太保,而他的三叔徐绍,则追封为“郑王”。有宋一朝,追封去世的大臣为“郡王”的不少,但追封为“王”的,两支手就能数过来。紧接着,徐卫的亲侄子徐亮、堂侄徐翰、徐焕都被官升一级。他的儿子徐虎因为年纪还不到,要不然,弄个九品阶官是没有问题的。

    这些忙完,皇帝赵谨亲笔草诏,驳回了他请求辞职的本子。当然话是说得很软的,高度评价徐卫几十年来为国出生入死而立下的赫赫战功,又表彰他“全陕兴川”之功业,又说朝廷视其为西北长城,断断是离不开的。有病,咱就治,川陕的医者不行,朝廷派御医也可以。总之,不准辞职。

    十七天,皇帝的御札送抵兴元府,徐卫瞄了几眼,当日再一本,立即又送往行在。i当然,这次先就要感谢皇帝对徐家的浩荡皇恩,并且再次说明,身体确实不允许,而且现在局势太平了,川陕离开谁都一样。恳求皇帝批准他辞职。

    又二十天左右,他的本子摊在赵谨案。这一回,杭州行在的君臣们有些不解了。若说徐卫是要挟朝廷,那么当追封他的先人,提拔他的子侄之后,应该见好就收,怎么还坚持求去?难道真是想恢复从前的特权?如果是这样,那他真是下定决心,跟朝廷对抗!

    赵谨整了一个骑虎难下,悔不当初。早知如此,就不让徐良出朝,也不动川陕心思!折彦质和秦桧等大臣也感到十分棘手。徐卫若是执意与朝廷对抗,现在还真没有解决他的准备!西军兵权握在他手里,倘若有个闪失,那祸事就大了!

    参知政事范同甚至提出,万一把徐卫逼急了,以他在川陕的根基就算不造反,裹胁军民投了敌可怎生是好?这话把皇帝吓得不轻!

    然折彦质反驳道,哪怕这世谁都可能降金,徐卫也不会。首先,他跟金军打了二十多年,死在他手下的金军无法计数,他降金不是自寻死路么?其次,说起来,徐卫也算跟女真人有杀父之仇,正所谓不共戴天,他怎么可能投敌?

    如果不是因为范同的刘家背景,折彦质真想批他几句,因为这话简直太弱智了!

    但此时,秦桧进言说,徐卫是不可能降金,那谁敢保证他不会投辽?他跟契丹人的关系可是不错的!当初是他一手促成宋辽结盟,还多次互派使者问候,辽帝耶律大石甚至精选宝马送给他!而且西军跟辽军还有并肩作战之谊!他如果铤而走险倒向契丹人……

    折彦质震惊于秦桧的阴险和毒辣。徐卫此刻,仍是西军统帅,大宋功臣,就算跟朝廷有些摩擦矛盾,也都没有涉及到原则性的问题。可秦会之非要生拉活扯,把徐卫往叛国投敌的框子里套。徐绍徐良父子当年起用此人,可能万万没有想到有今天?

    麟王没有再替徐卫说话,因为此刻,他与秦桧等人坐到同一条船。如果替徐卫发声,那他就会成为异类!

    赵谨彻底没了主意,因这事是秦桧主导,便一应推给了他。然秦会之此时也很为难,摊牌,风险太大,搞不好就会出事!纵容徐卫,又实在不甘!

    正当杭州一帮人没有主意时,徐卫好似知道他们下不了决心,第三本又来了。这一次,徐卫几近“哀求”,说我连字都快写不了了,脚也快走不动了,眼看着冬天快到了,圣你就看到我往日的功劳份,可怜可怜我,让我辞职,实在干不了啦!

    赵谨君臣一看那奏本字迹,确实比前两回还潦草。心说徐卫莫非真的旧伤复发,病得很严重?莫非他是真心实意地想辞职?这不可能,他一手经营的成果,这么就放弃?就连自认在朝中最了解徐卫的折彦质也拿不准了,暗思,莫非是我以小心之心度君子之腹?徐卫虽是个武臣,却这般高风亮节?真要功成身退?青史留名?

    大臣们还有猜疑,皇帝却有些信了。i因为不管是赵桓、赵谌,还是当今赵谨,对徐卫的印象都很不错。首先,徐卫在处理对皇帝和朝廷的关系,一直很谨慎低调,从来没有跋扈不法的事情。其次,这厮也很会来事,不管谁在位,他都会找机会表示忠诚。没事就自请入觐,这在武臣来说,非常难得。再不然,就像前段时间,金国送的钱财统统交朝廷,战马给送到江北听有司调配,连仇人也交给皇帝,请皇帝给他作主。凡此种种,举不枚举,如果不是最近这几件事的影响,他在赵谨心目中的形象,简直可以和兴唐名将郭子仪相比。

    赵谨对这几个没见过几次面的西军统帅一直有着良好的印象。即位以后,徐卫的表现,也让他非常满意。但满意归满意,涉及到赵氏江山社稷,他还是本能地谨慎。所以,同意秦桧等整顿川陕。

    直到徐卫本请辞,大臣们异口同声,都说徐卫在要挟朝廷。他对这位军事统帅的印象,才有所改变。但现在,徐卫连三本求去,他倒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原来,徐卫真是个忠臣?

    可他相信没用,大臣们都还在揣测,直到刘光世的本子不失时机地来到。

    刘光世当日去徐卫府探望,乍一听对方有辞职的意向时,他就想奏。但又怕拿不准,贸然报朝廷不合适。因此一直在观察,徐卫一连几个月都不怎么管宣抚司的事,连例行的防秋检阅,也请他代劳。而且,宣抚司一众幕僚,对他都没有暗中掣肘,合作得还不错。刘光世前思后想,认定徐卫确实想辞职,这才报了朝廷。

    有了刘太尉的奏,赵谨确信无疑,两天里,就两次在闲谈时对沈择说,徐卫这人不错,难怪先帝在时时常称赞他。而且两次说的话,都一般无二,几乎只字不差。

    便连折彦质也信了七分,心想,若换成是我,能这么不恋权位么?秦桧虽然不完全信,却有了另一种思路。你不是极力求去么?我不管你是真是假,先准了你,看你怎么办!你若是假心,就让你骑虎难下!

    最终,行在君臣形成共识,批准徐卫辞职。秦桧也不知对徐家哪来那么大的仇恨,都到这步田地了,还动着歪心思。向皇帝建议说,若徐卫是真心辞职,便调他回中枢来,委个闲职,让他养病就是。至少,杭州的条件也好些不是?

    其实,他是想把徐卫弄到江南控制住,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可赵谨却没同意,人家都病成那模样了,还怎么来江南?若强迫于他,岂不寒了忠臣之心?若有个好歹,传出去,天下只怕议论汹汹,还是别打这主意。除皇帝外,折彦质也不同意,秦桧只好作罢。

    准徐卫辞职这事算是定下来了,可还不算完。他的功劳、声望、级别在那儿摆着,你不可能当对待普通官员辞职一样,皇帝可能是因为心中有些不好意思,打算复徐卫王爵,仍给全俸,等于是让他休病假。另外,徐卫何去何从,听其自便。

    所有人都没意见,独秦桧反对。现在说徐卫是真心,还为时尚早,日久才见人心,不宜复其王爵。徐卫离任之后,也不能听其自便,只要他在,就是一个隐患。所以,绝对不能让他迁居陕西!如果朝廷要表示优待,让他仍领全俸,再赐些钱财就是了。

    赵谨觉得秦桧有些太过于小心和固执,但考虑到他也是为朝廷着想,遂从其言。准徐卫辞职,仍以正二品太尉待遇领全俸,并赐钱二十万贯,又赏了许多珍贵药材。皇帝还另外写了一封亲笔信给徐卫,大意是让他安心静养,朕和朝廷早早晚晚还要倚仗你的。

    十月,兴元府,两兴安抚司衙门。

    两兴安抚司一直是宣抚司直辖,长官王彦也是徐卫的老部下。这日,徐卫拖着“病躯”来到安抚司,对外只说是跟这个离得最近的老部将叙叙旧。

    王彦亲自把徐卫迎进衙门,坐了他的签房。看徐宣抚走路那吃力的模样,王彦很是揪心,亲手将老长官扶坐到椅子后,他道:“宣抚相公,卑职早就想去探望,现在当下时机不对,恐惹闲言,因此一直没去。看相公这架势,卑职心里不安。”

    徐卫笑笑,拍着老部下的肩膀道:“没事,旧伤而已,多少年了。倒是你,春秋已高,平时多注意才是。我听说,你军务之余仍好狩猎,年纪来了,多注意才是。”

    “谢相公关怀,卑职虽然有些年岁,还身体一向康健。”王彦笑道。颌下胡须,已经白了一半。徐卫看在眼里,竟有些感怀,当年跟自己一起出生入死的弟兄们,如今老的老,死的死,时间过得还真他娘的快啊。

    说了一会儿闲话,徐卫对王彦道:“子才兄,想是本月之内,我就要走了。”

    王彦听了这话,关切道:“朝廷批下来了?”

    “倒还没有,但想来不会有什么意外。陕西我呆不了,打算去四川。临走之前,来看看你,有一桩要紧的事,你心里有个底。”徐卫道。

    “相公请示下。”王彦道。

    “我离职以后,十有刘光世要主持川陕事务,朝廷不会派别人来。他有几斤几两,我多少知道一些,旁的都不担心,只一件。前些时候,他曾到我府来,说是想裁撤环庆经略安抚司,将所属部队,划归宣抚司直辖。你司本就直属于宣抚司,环庆军一来,刘光世不可能让你控制他的嫡系人马。”

    王彦听到这里,脸色一变,顿时站起身来:“他敢……”

    “坐下。”徐卫招招手。“急什么?听我说完。”王彦这才坐下去,仍旧一脸怒意。

    “我就是知道你的脾气,所以才来提醒你。倘若刘光世整编两兴安抚司,你切不可与他置气,更不可使性子要挟。你是我的老部下,军中又素有威望,我料想他不敢免你的职,多半还是会将你留在军中。你记住一点,不管再难,只要你在军中,就如同我在。你要是意气用事,撂了挑子才正中他下怀。你是根钉子,给我钉在军中!”徐卫严肃地说道。

    王彦虽不敢抗命,但还是问道:“那卑职得钉到几时?”

    “这还用问么?”徐卫笑道。

    垂了头想了片刻,王子才道:“卑职遵命就是,他纵然让我去养马,我也认了!”

    “我离职以后,你若有事,可找张庆等人。行了,多的我也不说了,让你叫的人来了么?”徐卫问道。

    “回相公,一早就叫来了,此刻正在右厢里。要召他们来么?”王彦道。见徐卫点头,他便起身出去吩咐。

    不多时,便瞧见几个铁塔也似的人物踏入签房。这几人年纪相差较大,老的怕有五十开外,少的也却二十出头,而且一打眼就知道不是汉人。汉人有谁结辫子的?但他们也绝对不是女真人、契丹人,党项人。因为他们虽然结着两条辫子,头却没有剃。而且这几人看着身份都不太低,他们虽然穿着本民族服装,但腰里却都扎着大宋武官的制式带子。一进来,也不敢去看徐卫,全都跪在地,也不像汉官那样唱诺说敬语,只伏拜着等候训示。

    “都起来!”王彦朗声道。

    几人起身后,仍不抬头,个个盯着脚尖。徐卫显得很和气:“罢了,都别拘谨,我今天找你们来,是叙叙旧,怕以后没这机会了,都坐。”

    那几人也是悄无声息地落坐下来,徐卫目光落在那最年老的身,问道:“刚铎厮,你到我军中几年了?”

    那人年过五旬,极其雄壮,他身穿的乃是吐蕃人的服色,但腰里却扎着一条大宋武官常见的御仙花带,显示级别不低。听徐卫问起,他就想站起来,却被对方制止,遂坐着回答道:“小人有幸效命太尉麾下,已十年有余。”

    你道他是谁?当年,王庶和徐卫同为宣抚副使,分理川陕,徐卫因西凉吐蕃侵扰边境,甚至攻城城池,杀死地方首长,震怒之下,发动熙河军镇压反击。先后攻破仁多泉城,济桑城,俘其酋长,收抚羌众数万帐,拓边三百余里。为了保持地方安定,徐卫仍旧委任西凉吐蕃诸部的酋长为官,但却将他们儿子带到西军中来作为人质。

    这个刚铎厮,就是当年最大一支吐蕃武装首领,彝生者龙的长子。他有个妹妹,年纪不大,本事不小,在战场把徐卫的汗血宝马都夺了去。刚铎厮被带回陕西以后,先是委以各种空衔,后来徐卫将秦凤境内的番兵编了几营纳入正规军序列,便任命他作了指挥使。

    跟他同来的其他人,无一例外,都是西凉吐蕃以及边境其他少数民族势力首领的儿子。有的是被迫为质,更多的,却是自愿被送到徐卫麾下来,以示忠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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