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才出了那屋子,女诡长长吁了口气。

    许是单筠颐也知道自己已经挨不过多少年了,因此她所在的地方都充满着愤世的压抑吧。

    女诡虽是因怨气而生,但此时魂附宝玉,早就沾染了灵气,在这种地方多呆一会,也觉得不适。

    孟辛梓见她面sè有些苍白,挨近想给她号脉,却被她制止。女诡心里头不无讽刺,如今的她,可是永远也不能生病了呢。

    孟挽眉毕竟侍候女诡的时间长些,对她的了解要比孟辛梓多得多,因此也不问她哪里不适,只在一旁守候,等待她发号施令。

    果然,她苦笑之后,便转眸看了过来。

    “摆驾昭庆殿(崔诸善住处)。”

    很快她们一行便来到了昭庆殿。

    太监将女诡一行迎入主殿,便飞也似的跑进内殿通报。

    她满以为女子梳妆打扮直到能出来见人,非得要花上大半个时辰才肯罢休,便好整以暇地拿出书本细致品读了起来。

    哪知道才看不过十来页,便听见太监尖细的嗓音通报前朝的崔贵妃来了。

    女诡有些诧异,放下书,敛裾而起。

    一名身穿鹅黄宫裳的俏丽宫娥卷起珠帘,崔诸善含笑步出。

    女诡仔细打量着这时的崔诸善,只觉得她再也不是初见时的那副天真模样。

    此刻她梳着式样简单别致的发髻,头上只插着一支素雅的珠钗步摇,未施脂粉出现在人前。她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眼梢眉角处,清丽而娴雅从容,已活脱脱是一名贵妇人。

    女诡心下一沉。

    那双眼睛的深邃乌光,在宫中妃嫔中寻常可见。

    想不到国破家亡之后,她连最后仅剩的那一点眼中的暖意也消磨殆尽了,女诡暗思。

    崔诸善含笑,中规中矩地对女诡行过大礼,说了一通客套话,然后竟是请她进内殿说话。

    女诡虽觉得不妥,但仍旧应了。笑着一副不疑有它的样子,跟在崔诸善身后走进内殿。

    崔诸善笑态可掬地关上门,转过身,走到桌前拎起茶壶倒了两杯茶。

    女诡没看那摆到自己面前的茶盏,只是看着一脸笑意的崔诸善,待她在开口说话之前,先说道:

    “崔贵妃,有事大可直说无妨,就不必再绕弯子了。”

    崔诸善神sè一阵混乱,下一瞬,便恢复了刚才的清雅笑靥。

    “有些话,诸善并不想让别人听到,只想让姐姐一人,好好听诸善说一说……这些话,憋在我心里很久了。”

    女诡诧异地看着崔诸善,不等她开口接话,崔诸善又道:“姐姐不必说话,你只需听我说便可。”

    女诡点点头。

    崔诸善于是娓娓道来:

    她是七品典仪官崔沫的女儿,崔沫觉得她长得好,于是专门把她培养起来,六年艰苦卓绝后,总也算是琴棋书画样样jing通。

    崔沫yu让她进宫博得皇帝宠爱,以图ri后平步青云。为了此事,他前前后后花了许多银子,终于打通了上下关节,崔诸善之名被列入了皇后的陪嫁女名单中。

    但好景不长,在得知了这个好消息的后不久,诸善少时弥患的夜游症复发,甚至病情比少时严重。

    崔沫不想白白浪费了大好机会,硬着头皮把她送进宫中。此后,她便riri担惊受怕,病情竟ri益加重。

    女诡听罢点点头。她也是知道此事的,不过为何崔诸善会忽然说起呢?

    崔诸善继续说道:

    “现在焉国已破,欺君之事便不会再追究吧!但饶是如此,诸善虽有家,却归不得了。爹爹驱名逐利,但耗尽家财才让我进了宫门,如今我若选择遁入佛门又或是还家度ri,必定不为爹爹所愿。但要我跟随不爱我的夫君,riri守着一份不可期待的爱情,也不是我之所愿。”

    崔诸善哀怨地看着女诡。

    女诡不明所以,只觉得寒毛直竖。

    “那,你的打算是……”

    “请赐诸善一尺白绫,诸善,便得了去处。”

    女诡浑身一震:“什么?!你要死?”

    崔诸善点了点头,幽幽说道:“既可存节,也能存孝。就这样吧。”

    女诡顿时痛心疾首,频频摇头:“这怎么可以呢?你父亲不肯让你还家,难道还愿意推你送死不成?你别钻牛角尖!”

    “姐姐,我去意已决了。”崔诸善嫣然一笑,端起茶杯敬道,“姐姐莫再劝了,诸善已想得透彻……求姐姐成全。”

    女诡眼见未能劝动对方,又见她端起茶杯看着自己,叹了口气,端起茶来。

    崔诸善微微一笑:“谢姐姐成全。”说着将茶喝干。

    女诡见她姿态从容,料她死志坚定,只好默默闭上眼睛,抿了口茶便搁下茶盏,长叹一声。

    “此事非同小可,我还是先回去禀告皇后娘娘一声吧。”

    崔诸善缓缓将茶杯搁下,看着女诡起身离桌走到门边。

    “姐姐走好,诸善的事,就不用你再cāo心了。”

    崔诸善的声音细如蚊蝇,只是房中太过寂静,便显得格外清晰。女诡觉得背心一寒,转过身去。

    回头一看,那贵妇人的面具从容破碎,少女脸上露出了纯善天真的笑靥。

    “月辉姐姐,我的夫君不爱我呢,你说该如何是好?”笑着笑着,咳嗽了起来,她牙关再也咬不住,呕出一口黑血。

    “月辉姐姐,我的夫君抱我的时候,都喊你的名字……你既然有了言景瑞,为何还要招惹我的夫君?你怎么能这样呢?……”她笑道,撑着桌面注视着一脸呆滞的女诡。

    她明白自己终究不是个宽容的人,天真已经远去,只好把恶毒留下。她现在倒是十分理解宝兰汀那时的心情。

    “邓月辉……这就是,我、选、择、的、道、路……”

    少女倒在地上,目光依旧注视着惊愣在门边的女诡,嘴角处还噙着一抹笑意。

    只是少女到死也不知道,女诡不会死。

    “我不会死。”女诡轻轻地吐出那四个字,蓦地觉得脸上冰凉。抬手摸了摸脸颊,竟是一大片的水渍。

    没想到,害死崔诸善的,不是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宫,而是,求之不得的爱情。

    女诡推开房门,将后事交给了孟挽眉,自己一个人跌跌撞撞地出了昭庆殿。

    她也不知道走到了什么地方,直到有一双温暖的手把她拉住。

    女诡回过神来,发现竟到了淑景殿附近。

    抬头以为是荼浩羽,没想到却是梦雪。

    “你没事吧?我见你脸sè很白,不如先进我屋中歇一会儿吧?”梦雪淡淡地道。

    女诡点头答应,任由她拉着进了门。

    走进屋中,乍见满案都是红纸。有些已经成型,可看出是喜鹊形状的窗花,有几片则只剪了一半还未摊开,隐约可辨出是双锦鲤的图案。

    女诡奇怪地看了梦雪一眼,原来梦雪在剪窗花。

    这位贵嫔小ri子过得倒是不错,面上竟丝毫看不见有忧虑之sè。

    梦雪这时已为她倒了杯凉茶,抱歉地说屋中只有这个。女诡笑着摇头,接过道谢。

    低头看捧在手中的那杯冰凉的茶水,她不禁想起刚才在昭庆殿的那一幕。

    那里的水是热的,却让人喝下去之后,通体寒冷。女诡喝了口茶水,凉意从喉咙落到心间,过后竟有一丝回温。

    抬起头的时候,看见梦雪坐在桌上对付起窗花剪纸。

    “你是前朝皇帝的妃子吧?”女诡试探地问。

    梦雪头也不抬地嗯了一声。

    “听说皇帝陛下下旨让前朝妃嫔各从所愿,那你有什么打算没有?”

    梦雪扑哧一笑,停下手来看向女诡。

    “我吗?”她从一堆成型的剪纸中找寻着,过了须臾,惊喜地道:“找到了。”

    她将剪纸摊开,往女诡面前一举,女诡见那上头是燕子翔云的图案,微微一愣。

    只听得梦雪笑道:“我yu将身附飞燕,看遍江山如画。”

    对女诡眨了眨眼,“儿女情长、家仇国恨,端的教人心累,姑娘不妨学我?”

    女诡看着那满脸明快笑容的梦雪,只觉得阔然开朗。

    从来缘法无天定,各自修来各自福。

    对于不同的人,所谓的“福”,也有不同的注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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