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狄长离沉默着不说话。

    “你当然可以不接受,但至少,也应该给他一个理由罢?”巴利紧盯着他说。

    狄长离再沉默了一刻,才说:“铁手先生,你真的想知道吗?”

    “当然。”铁手毫不迟疑地说。

    “你能给我什么帮助呢?拳头?刀子?还是枪?还是依靠这些得到的金钱?”狄长离情绪有些激动,大声说:“我不需要这些,一丁点都不需要,难道你一直就不明白吗?”

    铁手难过地看着他,使劲捏着自己的金属手指,不知道怎么回答。

    “这不对,孩子。”大头巴利眉头皱得更深,重复了一遍说:“虽然我们讲不出大道理来反驳你,不过,孩子,你说得不对。”

    他摊开自己粗大有力、遍布疤痕的双掌看了看,又深有感触地说:“孩子,让我来告诉你,每个人不是生来就喜欢用暴力来获取自己所要的东西,也包括我在内。但是,很多时候,你没有办法选择。”

    他停了停,忽然怪怪地说:“孩子,你知道吗?我小的时候是一个基督教徒,非常虔诚的基督教徒。”

    狄长离惊诧得像看见他身上突然长出了两扇洁白的天使翅膀。

    大头巴利继续说:“我后来不是了,原因很简单。仁慈的上帝教导我们说,作为一名虔诚的信徒,当别人踹你的左边屁股的时候,你应当把右边的屁股也伸过去让他踢。我很惭愧,我无法做到这一点,因为我感觉很疼,而上帝又不愿意告诉我怎么止痛,所以,我就忍不住主动去踢了别人的屁股,所以,我没有资格再成为一名基督教徒了。”

    “孩子,你能告诉我吗?”他看着狄长离,平静地问:“当别人用拳头,用刀子,用枪来对付我们的时候,我们应该他妈的怎么做?”

    狄长离呆呆地瞧着这个以凶恶残暴闻名发家的流氓头子,很久说不出话来。

    大头巴利又问:“孩子,现在有人毁去了你的一切,你就打算这样算了吗?”

    “当然不。”狄长离咬紧了牙,漆黑眸中隐隐燃起一簇炽烈的火焰。

    “那好。”大头巴利满是横肉的脸上露出一个极为丑陋的狞笑,用力握紧拳说:“孩子,你现在还没有能力对付他,就让铁手帮你这一把,怎么样?”

    铁手也把拳头紧握得发出喀地一声脆响,眼里爆起一束森冽的厉芒。“我会把那个杂种的每一根骨头都捏成粉末。”

    “不,不行,我要好好想想。”狄长离急忙摇头,脑子里似乎塞进了一团乱麻,怎么也理不清。

    他考虑了很久,大头巴利和铁手也不催促,只静静地等待他决断。

    广场远处,那两个小流氓米奇和黑鱿躲在一座复古式青铜塑像后面,鬼头鬼脑地向这方张望着。米奇大是自豪又大是惋惜地说:“老子的眼光果然不差,这小不点一定有过人之处,要不然鼎鼎大名的大头巴利怎么会对他这么耐心?可惜了,如果能把他拉进来和咱们一起干,说不定咱们很快就会发大财。”

    黑鱿照例跟他唱了一句反调:“你就别做梦了,先想办法填饱肚皮吧,假释期间千万得小心点,可不能再被人逮到,否则连青少年中心都进不去,得直接进监狱了。”

    米奇满不在乎地嘟哝道:“这两个地方他妈的有什么区别么?不过,外头总归比那些鬼地方强,是得小心点。呃,最近是真他妈的不走运,我们应该去弄本时装杂志回来,好好研究一下近期流行服装的口袋开在什么地方,免得一出手就给人逮住。”

    “有用么?”黑鱿对他的异想天开深表怀疑。

    “下点功夫总比什么也不做强。”

    “嗯,倒也是,不过你现在有钱买杂志吗?”黑鱿问。

    米奇象看一个傻瓜一样瞪着他。“我有说过买吗?”

    两个家伙嘀咕一阵,统一下一步的行动方向之后,才鬼鬼祟祟地溜走了。

    “不,我不能这么做。”狄长离最终作出决定,长长吐出一口气说:“巴利先生,铁手先生,非常感谢你们的好意,但是我不能用这样的方式来报复内特利先生,我要让他接受法律的惩罚和制裁,找回自己的清白。”

    狄长离的确不能这么做,借助他人的暴力手段来复仇只能发泄一时之快,不仅有违自己的信念,之后更避不可免会受人cāo纵。他相信铁手帮助自己是出于一片感恩的真诚之心,可并不认为大头巴利的主动会如此单纯无私。

    大头巴利虽然不感意外,却仍是有些失望,也叹了一口气说:“好吧,不过即使是这样,我认为你也需要必要的帮助,希望正义会站在你这边,孩子。”

    从一个臭名昭著的大流氓头子嘴里说出这句话来,就好象魔王撒旦在一本正经地念着圣经,狄长离感觉说不出的怪异,别扭地点头说:“谢谢,巴利先生。”

    ***

    天sè已然暗下,罗马殖民星的一大一小两颗卫月早早地就斜挂在天穹上,散发着迷蒙而黯淡的银sè冷芒,映得罗马城更加凄清而昏暗。偶有一道或数道强烈炫目的长长光芒在夜空中迅疾闪现,如天降流火般飞速投向某处,才打破这沉闷的冷寂。

    这些烈芒所代表的意义每一个联邦公民都知道,这是在联邦常规jing力遇到无法应付的情况紧急求援后,联邦zhèng fu最jing锐的执法机构--联邦社会秩序局派遣出武力强大的jing英战士“执法卫士”火速赶至现场却仍然不能及时解决之时,执法卫士于是呼叫社会秩序局指挥总部通过空间传送装置输送强力武装机甲所发出的光芒。

    通常,每一道强芒的迸发,都代表着一场激烈残酷的战斗即将爆发,其所降临的地区,免不了会奏响一曲充斥狂烈、暴力与鲜血的无情死亡乐章。在以往,这种现象在以往并不多见,但近年来,罗马城的治安状况ri趋混乱,传送光的出现频率也随之变得ri渐频繁。

    贝蒂低着头在灯光同样黯淡的街面上踽踽独行,脚步仿佛极为沉重,又带着无限的心事,走一走,停一停,短短几百米的距离竟行了近半个小时。

    临近家门时,一条人影突然从路边的yin影里飞快钻出来,抓住她低声叫道:“贝蒂。”

    毫无心理准备的贝蒂吓得腿一软,差点失声尖叫起来,幸好马上就认出了来人,却更是惊惶,紧张地问:“狄长离,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狄长离放开她,尽力放缓自己的语气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贝蒂慌乱地避开他在黑暗中幽幽发光的眼眸,小声支吾说:“我,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很晚了,我得回去了。”

    “贝蒂。”狄长离一把拽住她的胳膊,提高声音激动地质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害我?”

    “不,我没想害你。”贝蒂条件反shè地急急摇头否认,惶然道:“我从来就没想过要害你,真的,请你相信我,我也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成为现在这个样子。”

    “那好,那你就去跟jing察,跟法官说出实情,证明我的清白。”狄长离急切地说:“我不怪你,我知道是内特利先生逼你撒了谎,我不要你做别的什么,只要你说一句实话,说清楚自己的钱到底是什么时候丢的就行。”

    贝蒂沉默了良久,才低声说:“我说的是实话,我的钱是在那天上午丢的,其余的我什么也不知道,我不是要故意害你。”

    “不,不是这样的,你在撒谎。”狄长离用力摇晃着她,愤怒地低吼起来。“你明知道,我根本就没偷过你的钱,谁的钱我也不会偷,你为什么要跟内特利先生一起来害我?你说呀,你说呀,你说呀。”

    “放开我,你弄疼我了。”贝蒂惊恐地低叫,身子微微发抖。

    狄长离的力气大得出乎异常,像虎钳一样掐得她的胳膊生痛,不过这一点还能够忍受,让贝蒂害怕的是狄长离亮得吓人的眼神,使他似乎完全变了一个人,不再是她平时熟悉的那个xing格温和可亲且自制的同学。

    事实上,贝蒂很明白,如果换作其他人遇到这种毁灭xing的沉重打击,他的反应绝对比狄长离更为悲愤激烈,甚至有可能会发疯崩溃,从而不顾一切后果地通过暴力手段伤害自己来发泄。

    从另一方面讲,贝蒂也很清楚,狄长离陷入这样绝望的境地,也可以说是她一手造成,现在还来得及挽救,只需要她的一句话就行。

    但她不能这么做,也许,在几个小时前可以,但现在,她不能,这么做会伤害到自己敬爱的,哦,不,现在是自己亲爱的内特利先生了。

    亲爱的内特利先生,一想到这个甜蜜的称呼,贝蒂就感觉到一种巨大的幸福像chun风里的花儿一样在心房里蓬勃绽放。她以前从未想过,内特利先生一直在深深地喜爱着自己,而自己却真是一个笨女孩,直到内特利先生深情表白之后才发现,自己原来对他也是如此的思慕。

    就在几个小时之前,贝蒂去找内特利先生想为狄长离澄清的时候,内特利先生用甘美可口的果汁亲切地款待她,然后,鼓足勇气向她倾诉了长久以来的思念。

    一开始,贝蒂惊慌失措得想夺路而逃,但还好,上帝在那一刻眷恋了她,让她因意外的喜悦而四肢无力,因强烈的感动而浑身软烫,得以继续留下来聆听完内特利先生真挚的爱慕告白,才能体会到他的一片深情是多么的浓烈。之后,内特利先生用他那温柔动听的情话和滚烫火热的亲吻爱抚将她带入了一个崭新的天地,让她领略到从未经历过的欢乐和愉悦......

    亲爱的内特利先生,和你在一起是多么的快乐与幸福啊,贝蒂耳热心跳地回想着刚才那令人无比羞涩,却亦令人无比欢愉迷醉的一幕。自己是何其的幸运,不仅得到了一位出sè的爱人,还将永远摆脱那个贫苦的家、那个粗鲁凶暴的父亲,过上憧憬中的幸福生活,这一切,全都是因为有了你,亲爱的内特利先生。

    不过,这样的幸福虽然看似唾手可得,却也非常的脆弱。内特利先生心情沉重地告诉她,在将狄长离交给联邦治安jing带走之后,他才发觉自己犯下了一个很难弥补的错误。如果狄长离被人发现是无辜的,那么他就会背上陷害的罪责,不但要接受惩罚,还将被学校的官员迁怒从而失去现在的工作,失去将来的前途。

    内特利先生很善良,也很勇敢,他说自己决定一个人去承担所有过错,只是,这样会使得他没有能力再照顾自己亲爱的贝蒂了,那样的话,简直会比杀了他更加让他难以忍受,所以,他痛苦得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这个严重的后果让贝蒂一下子从天堂跌落到地狱,她无法想像,亦无法承受这个残酷的现实出现,也同样地痛苦得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最后,勇敢善良的内特利先生忍住巨大的悲痛与她吻别,请她原谅无能自私的自己,他要主动去为狄长离洗刷清白。

    贝蒂阻止了他。

    宽厚仁慈的上帝啊,内特利先生拥有了几乎世上一切的美德,他只是一时的无心之失而已,您怎么能如此无情地责罚他呢?而且,您刚刚才赐予我如此美妙的快乐幸福,怎么又能如此残忍地剥夺而去呢?

    贝蒂无比伤心地哭泣了很久,最终,她下了一个决心。

    为了自己,为了内特利先生,为了我们的幸福,必须要有人付出牺牲,宽厚仁慈的上帝啊,请您宽恕我这个有罪的子民吧,贝蒂这样虔诚地祈求着......

    “对不起,狄长离。”一想到亲爱的内特利先生,贝蒂突然满身充盈了勇气,小声但坚定地说:“虽然我不知道究竟是不是你偷了钱,但是我的钱确实是在那天上午丢的,就算再让我说一千遍、一万遍,我还是这句话。”

    狄长离的动作蓦然僵住,也不再低吼,只死死地盯住了她,黑眸中愤怒的火焰跃然而出,几乎要将她整个人焚燃。

    像被最凶残的猛兽扑在爪下一般,一股莫名的恐惧倏然窜上脊背,让贝蒂不自禁地剧烈颤抖起来,她想高声呼救,却不知怎么竟然发不出半点声息,只有惊悸绝望地闭上眼,等待狄长离即将暴起的狂怒烈焰将自己撕碎噬灭。

    她这样的反应反而幸运地避免了更为刺激狄长离已然趋于暴走的神智,让他的情绪不至于完全失控。

    狄长离能够清楚地感觉到,有一道yin冷黑暗的浪cháo在猛烈冲击、浸蚀着自己的心田之堤,要将痛苦、憎恨、毁灭、绝望等所有的负面情绪释放出来,尽情加诸于眼前这个丧失了良知的女孩身上,但残存的理智制止了他。

    他不能这么做,狄长离不再是那个放火烧人家房的无知幼童了,他已经明白被仇恨所驱使的野蛮暴力除了让事态愈加恶化,只会带来更多更深的仇恨之外,更会违背他如今远离罪恶的心愿与理想。

    但自己所遭受的不公与痛苦、蒙受的冤屈与耻辱就能够这样抛却及忘却吗?

    时间仿佛凝滞了,也不知过了多久,狄长离眸中挣扎跳跃的黑sè火焰渐渐黯熄,他慢慢松开贝蒂,默默转身走远,缓缓消失在冷寂深浓的黑暗中。

    罪恶不该是由黑暗的力量来惩治,狄长离想,总有一天,光明的力量会为自己伸张正义,这是一个需要执著的正确信念,他不能被一时的困厄磨难所击败打倒。

    贝蒂战栗着吐出一口气,因惊悚和负疚而虚弱得几乎软萎在地,心头涌起强烈的罪恶感,但很快地,喜悦与幸福就冲淡了其它所有的感觉。

    这一切,都是为了爱,宽厚仁慈的上帝啊,请您一定要谅解宽恕我,在浓浓的黑暗里,贝蒂一遍遍地默祷。没多久,虔诚的祈祷就让她坚定了自己的意念,逐渐变得心安理得--是啊,爱,永远是伟大而高尚的,即使为之犯下更为严重的过错,但自己清白的灵魂绝对无私无罪,又有什么不可以值得原宥呢?

    ***

    一位联邦zhèng fu指派的律师为狄长离例行公事地递交了两份干巴巴的讼状,在当天,这两个上诉就都理所当然、毫无疑义被法庭驳了回来。

    包括狄长离自己在内,谁都知道这是一个意料之中的结果。没有证人,没有证物,最主要的是没有金钱,没有权势,即使法庭愿意受理,再怎么判决也是一个输字。联邦公立学校也还罢了,一介平民想与联邦基因工程院打官司,整个联邦境内还从未有过胜诉的先例。

    健康状况本来就强差人意的狄洛大病了一场,好不容易治愈之后,似乎衰老了好几十岁,头发尽转花白,就如一个临近垂暮之年的老者般孱弱。

    狄长离再次拒绝铁手给予的所有帮助,并且严禁他私底下向事件中任何一个当事人寻仇报复,不与流氓恶势力沾染上关系,这是狄长离坚守的一道底线。

    大头巴利也不主张铁手擅自出头干涉,说:“对这个过于倔强的小家伙来说,挫折厄难不见得就是坏事。虽然代价太大了一点,但是这件事必须由他自己来解决,他得学会这些。”

    铁手极度不甘不忿地问:“他现在根本还没有这个能力,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去?”

    “也许很快,也许还要很久。”大头巴利摩挲着光亮的脑门想了好一刻,才肯定地说:“但只要到了他明白法律的制定,不是你、不是我、就是他,总之会有人去触犯违反的这个道理的时候,我相信他也就会有一定的能力处理自己的事了。”

    这一天会在什么时候来临呢?谁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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