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粟园。

    徐家的规矩,做寿是做整不做零,年纪大的例外。

    徐煜还没到二十岁,所以徐家对他的生日没怎么重视,不想张扬其事。无非府里一班天真烂漫的女孩子,只愁找不到热闹事,向来把各人的生日看得比天还重要。

    沐凝雪提前一天吩咐厨房准备一餐面席,上上下下的人都吃面,就算是给儿子庆生了。

    徐灏很反感为了个小孩子大操大办,取消了儿女们生日那天过来给父母磕头的老规矩,也不让他们同辈之间贺礼,更不许亲朋好友前来凑热闹。

    不过内宅的女眷愿意热闹一下,或各家偷摸送来一份礼物,他也管不了。

    故此每个人的礼物直接送到徐煜这儿来,其中各家太太和那些嫂子们都送了五十两到一百两不等的金锭银锭,大面上又不能不加以点缀,又额外送些文雅的礼物来,文房四宝、绸缎面料、古玩字画等等。

    太太萧氏给孙儿置办了一套吉服,徐烨送给弟弟一只怀表,意思是叫弟弟珍惜时间,徐煁送了二哥一张长命百岁的大字。

    沐兰香和朱明之则送得是亲手缝制的衣服之类,朱家姐妹送了自己手抄的金刚经一部;此外还有朋友送来的诗词贺礼,丫鬟们大多送来应季的盆景等,反正所有送来的礼物,摆满了半间屋子。

    清晨,秋香约了小楠等女孩过来给徐煜拜寿,走到绿云深处,晴烟几个正在院子里忙碌,晴烟对她们笑道:“你们来的真早,这时候就来拜寿啦!可是那位还没起来,睡得正香呢。”

    几个女孩顿时有些不好意思,秋香红着脸说道:“我们是有事路过,顺便瞧瞧二少爷起来没有,谁说拜寿呢?”

    她们说完转身就走了,袅烟见状撇撇嘴,说道:“这是来的第几波了?大清早扰人清梦不说,难道平日不见面嘛,非要故意来拜个寿?真是无事献殷勤。”

    “是大家的一片心意。”晴烟说道,“咱们应该心领。你看三少爷每年过生日,有谁特意去贺寿?再说她们不比咱们同住一个屋檐下,朝夕相处,不来会显得失礼。”

    这时候屋里的徐煜一翻身醒了,对着空气嗅了嗅,花香袭人,他知道有人会过来,便一骨碌的爬起来,顺手披上一条毯子,光着脚跑了出来。

    沐兰香正坐在外间,一见之下脸红了,捂着眼睛叫道:“今天要不是你的生日,你看我骂不骂你?”

    徐煜笑道:“这才应景,我出娘胎就是这个样子。”

    “别顽皮了。”沐兰香羞笑不已,大抵徐煜出糗光屁股的样子也不是没见过,亲密无间没什么妨碍,“赶紧穿上衣服吧,不然,我可就要喊人来了。快快穿衣服,好一块儿去上房吃面。”

    春妍几个看了也觉好笑,仗着人多没有跑开,倒是捂着眼睛的手指偷偷叉开,从缝隙中窥视小鲜肉的‘娇躯’。

    披着毯子的徐煜见状转身跑了回去,自己穿好衣服,洗脸刷牙。

    沐兰香催促道:“快点快点,到介寿堂吃面去,大家都在那里等着寿星佬呢。”

    “太早了吧?我刚刚起来。”

    “哪里依得你?莫非让全家人单等你一个人?”

    徐煜没办法,只好跟着她去了介寿堂,一路上人人向他问好。进了介寿堂,陆漱芳笑道:“哎哟!寿星公来了。”

    自从老太君过世后,逢年过年的大家宴改在介寿堂举办,喜庆日子的团圆家宴,仅限于徐灏这一支承欢膝下,而平常徐家各人在各自的院子里吃饭,此外也只有徐烨三兄弟有这个殊荣,今日连东府西府二位太太也过了来。

    徐灏无法改变家族重男轻女的风气,凡是这种时候他都不会现身,当然小辈过生日,徐庆堂等男人本来就不会出席。

    徐煜面对一大屋子的亲人,很快招呼的头晕脑胀,热闹不假,但实在是太累人了。

    人群中,徐煜留意到朱明之她们没来,这时候过来才是见了鬼,任凭徐家女人肆意取笑嘛。

    好不容易挨个应付完,太太席上,萧氏招手道:“好啦好啦,你们安安静静的坐下来吃面,吵得我们头都疼了。”

    刘氏笑道:“吃了面咱们老的找个地方坐,她们闹她们的,咱们清静咱们的。”

    “对。”年纪最大的王氏早已皱起眉头,很不耐烦。

    吃饭的时候,徐湘雨问道:“二哥,我们的寿礼都送了,下午该你招待我们,请问今日有什么玩意儿?”

    徐煜说道:“我准备了戏台。不过有几位朋友送了一班杂耍,还有外面的昆曲班子,我没敢马上答应。”

    说着,目光望着母亲,沐凝雪说道:“有男人,怕你爹不答应。还是叫几个女孩子唱两出文戏,你们吃酒作诗消遣消遣好了。”

    陆漱芳问道:“最近有什么好戏吗?我想听一出拜月亭。”

    徐湘雨说道:“那有什么意思?她焚香拜月跪在那儿唱,听得人腻死了。你们说哪有兵荒马乱的结义兄弟,还能分别高中文武状元的?我上回瞧了一出戏,倩女的母亲说三辈不招白衣秀士,那倩女竟能魂魄离开了躯体,去追赶她喜欢的人,随着进京三载,还有..”

    “乱七八糟。”湘雨的母亲袁氏说道:“说了半天,也不知这丫头在说什么,竟还有呢?快别说了,越说我们越糊涂。”

    萧氏笑道:“好像真有这么一出戏,一个小姐魂飞走了,那出戏叫什么张倩女。”

    刘氏说道:“听着不像戏名,像一个人的名字。”

    沐兰香说道:“叫倩女离魂。”

    “就是以前的离魂记。”徐湘雨解释道,“本是出自唐朝小说,宋朝人改成了词,金人编入了曲牌集,前朝赵公辅写出了曲话本,今人则做了许多改动,情节变得更加荡气回肠了。”

    如果她们知道后世的倩女幽魂,才会明白什么叫做真正的荡气回肠,,并且越改编越离谱。

    徐蕴素正用筷子夹起一块干烧豆腐,当下点了点徐湘雨,笑道:“现在她都快成戏博士了。”

    恰好红雯送来一碟玫瑰丸子,见徐蕴素夹着豆腐伸过来,忙拿起一个碟子上前接着,并笑道:“谢谢姑娘,可我们桌上也有呢。”

    大家起初没反应过来,一想显然是红雯误会了,于是哄堂大笑起来,把个红雯弄得不好意思,呆呆地站在那里。

    陆漱芳笑道:“站在这儿做什么?还不过去。”

    红雯臊的脸色通红,只好垂着头走了。徐焜笑道:“别往心里去,这和你没关系。”

    陆漱芳听了,不禁瞟了一眼丈夫,没有说什么。

    这时候徐煜插嘴道:“既然你们愿意听神神怪怪的戏,那我请来专门的武班子。”

    “那有什么意思呢?”徐韵宁不喜欢鬼魂,说到底大多是爱情故事,不刺激,提议道:“不如听水浒梁山吧?”

    噗嗤!萧雨诗忍不住笑了,见大家纷纷看向自己,笑道:“我是想起老爷的话来,说水浒被翻译到外国,竟翻译成一百零五个男人和三个女人的故事。”

    屋里再一次哄堂大笑,涟漪笑道:“干脆来几出逗乐的热闹戏吧,太太们也愿意看。”

    徐湘雨说道:“倒不如好好邀请两位会唱的,咱们静静的欣赏。”

    萧氏无奈的道:“你们呀,总是什么事不定下,先这样的胡闹起来。”

    徐煜笑道:“本就应该先商议好,然后定了什么戏,好让人家带什么行头。”

    “现在要紧的是吃面。”萧氏说道,“吃完了面,随你们去慢慢商议,我们不和你们凑一块儿,各乐各的好了,省得彼此迁就,最后都不尽兴。”

    徐煜赶紧吃了几口鸡丝面,抬头说道:“快吃,吃完了咱们去我那里开会,谁都可以列席,商量好了,就让湘雨来做戏提调,再没有比她更博士的,谁愿意听什么样戏,她一准知道。”

    陆漱芳说道:“谈何容易?这提调的学问大了,比方说分配戏,先得知道谁唱得好吧?请来的人会什么拿手戏?谁能和谁配戏?请来一两个戏班子,哪里就能依我们爱听什么,就点什么?就算点了戏,唱不好,也是扫兴。”

    女人们纷纷点头,认为有理。徐煜挠挠头,“原来有这么多讲究,隔行如隔山。”

    陆漱芳笑道:“我也是操办了几次,才晓得这些。”

    “行了行了,别说个没完。”徐焜皱眉说道,心说你一个兄弟媳妇,至于这么热心吗?

    府外。

    徐珵把家人蒋礼叫来,先吩咐一遍,然后说道:“你见了章保告诉他,不是我们怕他告状才来的,千万别错会了念头。是因为如金死的委屈,咱们才不想和他章保为难,正所谓大人大量,赏他章家一笔银子。如果他贪婪没个尽头,你就再告诉他,不要仗着有人在背后主使,真要当堂对质,一准要他自己吃苦头,叫他别糊涂,总之你说话时注意些火候,不要被他以为咱们软弱。”

    蒋礼笑道:“少爷请放心,小的知道您的意思,怕章家贪念过重,不肯了结官司,得寸进尺的。小的这就去先吓一吓他,再诈一诈,恩威并施后,再许给他好处,则断无不答应之理。”

    说完,蒋礼嘿嘿笑道:“就是办成此事,也是小的一番功劳,咱不能便宜了徐公子呀,求老爷成全。”

    徐珵笑骂道:“该死的奴才,事情还没办成,就先想着从中取利。等事成,徐公子自然要赏你,滚吧。”

    “是。”蒋礼一溜烟的跑出来,一边跑,一边咕哝道:“赏是赏,取利是取利,这也要有本事才弄得到手。反正徐公子他也不在乎。”

    当下他直奔内柳巷,走到门口,见章家大门开着,直接走了进去。

    院子里烟雾缭绕,丧棚搭好了,里面停着棺材,灵前收拾的非常干净。章保夫妇正在供桌前,点蜡烛摆放菜肴,章氏边说边哭。

    院子里没几个人,章保一眼看见了他,虽然蒋礼是徐珵的家人,然而此事与他们无关,加上来者是客,没有什么反应。

    正要出言询问,蒋礼忙上前说道:“惊闻姑娘入殓,我实在不知道,未曾赶来吊唁,失礼之至,章老哥还请恕罪。”

    就见蒋礼恭恭敬敬的双膝跪地,在灵前行了四礼,惊呆了所有人。

    他一个文人能如此,身份矮人一等的章保夫妇来不及拉住他,连说不敢不敢,章保赶紧回礼不迭。

    毕竟礼多人不怪,章氏停止了哭声,神色感激,等他站起来,马上代死去的女儿跪下叩谢还礼。

    章保说道:“快请那边坐下吃茶休息。”

    章家在金陵没有什么亲朋好友,前来奔丧的都是些左邻右舍和认识的平民百姓,来了后稍坐片刻也就走了。身份高的人等闲不会来,何况章家又状告徐焜和尹公子,这关口避嫌还来不及呢。

    章保亲自陪着,蒋礼接了茶,说道:“昨晚方闻得如金姑娘的噩耗,甚为诧异。我还以为是谣言,仔细打听,连死的情由我也尽知了,气得我骂了一夜。”

    当着章保的面,蒋礼竖起了中指以表示他的不屑,“他若不是我的主人,我非大骂不可。如金姑娘死的太冤屈了,我当时恨不能立刻过来与你们夫妇商量,定要报仇雪恨,才能出我胸中一股不平之气。

    唉!后来听说章老哥你报了官,我心里十分欣慰,管他什么有钱有势,只要我们有理,就可以告他们,总之人命关天,大明难道没有王法了吗?

    我佩服你章老哥有胆量,哪怕那是英国公府也要碰一碰,这就叫做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也是他们自作自受。”

    蒋礼罗里吧嗦的说了一通,章保没说什么,章氏听了接口道:“阿弥陀佛!你蒋二爷真是明白人,你家主人远不及你。他们说我们这样人家最好欺负,殊不知人死了,我们还怕什么呢?拼死无大事。说到头凡事凭着一个理字,难道我辛辛苦苦把女儿养了这么大,被他们逼死就算了不成?总归闹一场官司给他们吃吃,才知道我家的手段。”

    ‘二爷’是宋朝之后的一种特殊称呼,指的是达官显贵家的管家管事小厮门子等等,既是尊称也是调侃。因官员被称为老爷、大爷,他的心腹自然就是二爷了。

    后世衍伸出句骂人话即“你二大爷的”,大概是由此而来。(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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