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王沿说完,站在那里静静站立,并没有接着向下说,显然是等应,吕夷简对徐平道:“王沿说的也有道理,徐平,你可有话说?”

    “相公,还是让王副使都说完,柳植这里一一记下来,下官再分说王副使的这些疑虑。王副使刚才说的很好,若是打断了他的思绪,岂不可惜?开挖河渠,这等影响深远的天下大事,正是要有这样不一样的想法出来,才能尽量避免失误。”

    王沿心里冷笑,徐平还在那里假装镇定,十之是不知道怎么答,用这个借口为自己争取时间,心里先盘算个方案出来吧?那又如何!自己精心准备了这么多日子,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正是拿准了徐平的命门,还怕他翻过天来!

    赵祯有些忧心,本来听了徐平说的,他对修渠有十足的信心,准备当作自己亲政以来的第一项大工程,办得漂漂亮亮,百年后也留些遗泽给子孙。现在仅仅听了王沿的第一个反对理由,心里就有了动摇。这个王沿说得也句句在理啊!河南府那可不是一般地方,虽然太宗之后迁都洛阳的事不怎么提了,那里到底还是西京,更重要的是皇陵所在,容不得半点闪失。这要是渠道修了,结果却用不成,半截扔在那里,自己可就会沦为后世的笑柄啊!赵祯对自己的皇帝形象可是非常在意,许多别的帝王受不了的委屈他都生生受了下来,就为个好名声,怎么能办这种事?

    至于两位宰相,王曾是忠厚长者,王沿刚才算是顶撞了他,他并不放在心上。对他来说,更重要的是听到真正有分量的反对开渠理由。他不赞同在这个时候开工大的工程,以免让刚亲政的小皇起了好胜之心,为政过于激进。但王曾终究不是那种为了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反对就要有真正靠得住的反对理由,不能为反对而反对。

    至于吕夷简,他才不在乎开不开渠,关键是自己的权位要巩固,在这前提下再尽量把朝政处理好。公私之间,把“私”字放前头,但也不至于因私废公。当然,如果能够顺势打压一下最近势头很盛的徐平,让三司要脱离自己掌控的趋势停下来,那无疑是最好的。公私两便,这是吕夷简最喜欢做的事了,做起来身心愉悦。

    至于其他人,因为对引洛入汴这件事情都没有深入的了解,今天就是听两位三司副使的话了。徐平说得有道理,他们挺徐平,王沿说的有道理,他们也赞赏,就是事件的旁观者。当然这旁观者的份量,到了做决定的时候还是很重的。

    把殿里众人的反应一一看在眼里,王沿的信心更足,一直绷着的身子明显开始舒缓开来,整个人的气势都变得不一样。

    双手捧笏,王沿高声道:“第二不可修,还是开渠动用人力太多。物力自然可以由三司从附近州府,甚至从整个京西路调拨,但人力怎么办?沿线郑州、孟州和河南府,都是雄州,但经晚唐五代离乱,虽经本朝数十年修养生息,依然凋弊。当年太宗皇帝欲修襄汉漕渠,调十数州民夫,无数辛苦,最终功亏一箧。最可惜的不是渠没有修成,而是那十几州的民夫,死伤无数,至今州县凋零。前事不忘,后事之师,那才不过是一二十里的渠,现在可是数倍之长,不得不以前事为鉴!”

    听到这里,梅询不由撇了撇嘴。襄汉漕渠是在山里面修,现在的渠徐平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主要是在黄河滩上挖沙子,那能够一样?不过有了刚才王曾的例子,他也不会站出来说了。谁知道王沿不是挖好了坑,等你一站出来说,他就来一句“学士您理解错了”,那多尴尬。梅询可不是王曾那样的忠厚长者,对这种面子上的事情不在乎,他没有那种德望,更加没有配合王沿的觉悟。

    殿里的人大多都明白王沿这话有些强辞夺理了,但都装作没听出来,就连徐平都是在一边一声不吭。大家都是见惯了大场面的,怎么会在乎这种虚的东西?对徐平来说能够把王沿提出的问题一一解决就行,还想着让他说得越扯淡越好呢。

    王沿见自己的话说完,没有人有任何疑议,心里不觉有些得意。自己话里有哪些毛病,他考虑了这么多天,心里当然是一清二楚,所以才在说第一条的时候玩那个小花头,一是引起别人的注意,再一个就是防止说后面的时候有人站出来诘问。

    吕夷简见王沿左顾右盼,沉声道:“王沿,接着说下去,天时不早了!”

    王沿神色一凛,暗暗警告自己切不可大意,千万不能因为自己的一点失误让徐平翻盘,恭恭敬敬地向吕夷简捧笏领命。

    “至于第三点,还是人力。即使朝廷不顾民生艰难,咬牙把这渠勉强修成了,刚才徐待制已经说得非常清楚,这渠整个就是修在了黄河的河滩上!那汴河不过是引了黄河来,年年疏浚就不知道费了多少人力物力。这修在黄河滩上的渠,仅仅是因为引的洛河水比黄河水清,维护的人力就会少了?这种话,王某是不信的!更加不要说一旦黄河泛滥,整个渠要不了多少日子就会全部填满,疏浚那可是等同把河渠重新挖一遍。开渠已经是如此艰难,再加上无休止的这样一次又一次地去挖,以沿岸二州一府的民力,如何支持?重役必会引起人户逃亡,人户逃亡应役的人少了,要做的工却不少,役便就会愈发地重,这样下去会如何,我想不用下官说了。莫要以为我在这里空口说话,最近几年的黄河年年决口,甚至一年数决,何必要等到多少一遇的大洪水!”

    北宋是中国历史上极端天气出现特别频繁的时期,水、旱、蝗灾年年都有,黄河更是远远超出了通常两年一决口的惯例,一年数决都不是稀罕事。从这一点上说,王沿并不是空口虚言,最少还是有点事实依据的。

    王沿也觉得自己事事都说得在理,最后一句话说完,腰杆挺得笔直,目光凌利地直视前方,仿佛有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在他身上。

    这造型摆了一会,王沿才从自己制造的气场中慢慢过神来,向赵祯捧笏:“陛下,微臣认为的河渠三不可修已经说完了,谨复旨!”

    赵祯深吸了一口气,他的思绪不知不觉间竟然真地就被王沿说的带着走了,深深觉得这运河万万是挖不得。直到王沿复旨才过神来,转身对着徐平有些可怜:“徐平,不知你对王沿所说的不可修,又有什么可以修的理由吗?”

    徐平微微一笑:“如果仅仅是王副使刚才说的,那这河渠是非修不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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