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普照着大地,已经开始发黄的草叶上带着昨夜的露珠,空气里满是草与土的清香。远处有鸟儿在翱翔,从草地飞上山岗。

    徐平陪着王素韩琦几个人走在草地上,呼吸着清晨草地的气息,看着远处时而静静吃草,时而呼啸而过的马群。

    “据说京城里面,除了远来的青唐马,就数徐家的马最雄骏。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云行庄里的马群,远胜周围马监,不下骐骥院啊”

    王素看着马群,由衷地赞叹。

    徐平满嘴不敢当,脸上却有得意之色。

    当年自己在庄园里的时候,虽然有想法,但一是没得机会,再一个一心准备科举也没有精力,只是养了些骑乘的马,并没有大规模养马。后来交出去白糖铺子,三司作为补偿便把废淳泽监的很大一部分划给了徐家,便有养马的条件。

    这处庄子现在的面积太大,全部开垦需要巨大的人力物力,不是短短几年可以完成的,很大一部分还是留作了牧地。牛养了赔本,羊大多还是养在栏里,也就只好养马了。

    六年来,徐平与林素娘通过信,一点一点教会了她怎么准备牧草,怎么进行简单的马种选择,终于在庄里养出了数百匹马组成的马群。虽然这马群还很小很不稳定,但已经比群牧司那群废物养出来的好多了。特别是种马都是精挑细先的青唐马,在好马稀缺的东京汴梁,也算是小有名气。

    庄子里大片地种有优良苜蓿,徐平在的时候就定下了调制之后储存干草的规矩,是优良的牧草,这一点也比群牧司征收来的草料强得多。

    中原缺马。养马实在是致富的不二法门。当然是要会养,徐平虽然对兽医知识了解得不多,但他知道常用的牧草机械,随便看两眼也知道个大概,足以应付这个时代。

    王素和韩琦家里都算宽裕,平时骑的就是好马。石延年则只要是马就行,不挑拣,其他人如赵諴吴育就看着马群羡慕。这个年代不流行轿子,就连油壁车也大多是妇人坐,官员富人出行主要还是靠马。一匹好马代步,不光自己出去有面子,平时也实用。

    京城马价,一匹能够骑乘的差不多的马就要近五十贯,不是小数目。徐平还没大方到没事送人匹马的地步。也只是领着众人过来看看而已,让他们知道马上怎么养的。

    到了二十这天,大家请的假差不多都到了,纷纷告辞离去。经过几天的交谈,徐平大致了解了现在京城里的政治形势,心里有了个数。尤其是与徐平密切相关的盐铁司,从上到下每个人的背景徐平基本明了。

    三司使程琳程天球,本人颇有吏才。无论在地方还是朝廷都有政绩,性子强硬。也有点恃才傲物的意思,不肯居人之下,基本上算是自成一派,不群不党的人。不过程琳比较贪财,这也是很多在京官员的通病,不像地方上用钱那么自由。在京城里到处伸手。

    盐铁副使任布任应之,曾经受寇准赏识,也曾经受寇准的牵连贬官,但很难说是寇准一党。基本上是个不结党老实本份的官僚,为官也算清廉。

    最复杂的是与徐平同为盐铁判官的许申许维之。他年轻时受知于陈尧佐,陈尧佐又与吕夷简关系匪浅,只是不知道他和吕夷简的关系到底如何。吕夷简为执政多年,又是名相吕蒙正的侄子,形成的关系网极为复杂。而吕夷简为人不张扬,城府也深,即使是为自己或自己同党谋利也不留下把柄,外人很难看清楚。

    徐平最怕的是周围一群盘根错节的断场老油条,自己做什么事都得小心翼翼,一不小心就会得罪哪个大人物。现在的这种局面,还不算太坏。

    八月二十一日,徐平早早起来,准备离开中牟,到京城去盐铁司正式开始自己在京城的中层官僚生涯。

    日后到了京里,平常见到的都是大人物了,不好丢了面子,亲自到后院的马棚里选择马匹。跨下一匹好马,自己骑着舒服,也给徐家的马打打广告。

    徐昌转到后院来,帮着徐平参谋。现在庄子是他主管,这些事情自然是他最熟。

    帮着徐平选好了马,徐昌低声道:“官人,秀秀今天离开徐家了,刚才还眼巴巴地看着门口,想是心里有点舍不得官人呢。”

    徐平一怔:“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徐昌叹了口气:“夫人定下的,怕是分官人的心,没告诉官人吧。”

    后院的大杨树叶子已经成了金黄色,在秋风里不时有一片从树上飘下来,在风中飘来转去,轻轻地落在地上。

    不知不觉就是秋天了,东方初升的太阳又红又圆,看一眼就觉得暖洋洋的。徐平却觉得秋风吹在身上,有了以前并没有觉察到的凉意,那凉意一直深入到骨子里去。

    沉默了好一会,徐平问徐昌:“走了多久了?”

    “也没多大一会,我是看着秀秀的身影不见了才过来的。唉,夫人对秀秀也不错,念她陪着官人到岭南吃了六年苦,把她的身契还给了她。还有,夫人还给秀秀准备了一大份嫁妆呢,不过秀秀没要,夫人让七郎明天送到她家里去。”

    说到这里,徐昌摇摇头叹了口气:“就是夫人太心急了一些,怎么也告知她家里人一声,让秀秀她爹或者她弟弟虎子来接她才好。”

    徐平没有说话,看着东边初升的太阳,看了好一会。

    呼了口气,徐平对徐昌道:“主管,把马鞍套上,我出去试试马。”

    徐昌点了点头,过去把马棚旁边的马鞍提过来,与徐平一起套在选好的马身上。

    牵着马,徐平从后门出了庄子。

    庄子已经跟徐平当年离去时大大不同了,庄后住了十几户人家。都是徐平庄上由庄客转成佃户的。庄客们已经不少成家立业,有了自己的家,有了自己的妻子和孩子。

    徐平慢慢走着,有人家看见,向徐平行礼打招呼。徐平微微笑着,一一向行礼的人问候。这些人是对徐平最亲的人。伴随着这位徐家小官人的到来,改变了自己的一生。

    离开了人家,到了庄后秋天收获之后的旷野里,徐平带着笑容的脸上不知不觉地流下了两行眼泪。他的眼前出现了当年抱着小花布包袱走进徐家的秀秀,那个在他门前的台阶上坐了一夜头发上带着露珠的秀秀,那个随着他到了岭南被惯得无知无畏的秀秀,那个随着他万里跋涉到中原的秀秀,那个已经长大沉默寡言不爱说话的秀秀。

    九年的时间,秀秀一直在自己的身边。一起慢慢长大,一起分享着这个世界的幸福与辛酸。当年她抱着小包袱走到徐平身边,怯生生的样子一如徐平来到这个世界,心中充满着好奇,也充满着恐慌,还有着对未来生活的向望。

    九年时间,徐平从一个乡间富户少年郎走到今天,改变过数十万人的命运。灭过一个叛服不常的邻国,成为了朝廷高官。他的心中已没有当年的恐慌。而是对未来充满了自信,他自己的命运只需要他选择更好一点,而没有苦难需要他克服。

    秀秀从一个牧子的女儿,学会了识字,甚至有时候还学会了耍小脾气,最后却成为了被生活教育得沉默寡言。只在徐平身边默默为他收拾贴身事物的普通女使。

    这九年,徐平改变了很多,秀秀变得更多。

    太阳晒在身上暖洋洋的,一如秋风中的树叶,在秋风中变成暖暖的金黄色。却无奈地从树上飘落下来,飘到路上,飘到沟渠里。

    看着天边的太阳,徐平长长地呼了一口气,翻身上马,向远方驰去。

    庄里的稻田扩大了许多,到处都修了沟渠,蜿蜿蜒蜒地布在大地上,像大树的根须。

    秀秀坐在路旁的沟边,旁边是她从徐家骑出来的青驴,悠闲地吃着地上变黄的草。

    到了秋天,沟里的水变得很浅很浅,浅到一眼就看到水底的黄泥,连自己的影子都照不出来。不知名的塘角鱼在水里翻腾,偶尔翻起一个小水花。

    秀秀紧紧抱着小花布包袱,那个当年妈妈做给她,抱着走进徐家的小花包袱。

    当年包袱里除了她的几件旧衣服,还有她带着讨好徐家小官人的零食。那时候别人跟她说,到人家里做奴做婢,要吃得了苦,挨得了打骂,让主人高兴,讨点财物家里。

    九年来徐平从没有打过她骂过她,任她自己跟平常人家的女孩儿一样成长,自己学到了好的,也学到了坏的,最后还是终于学会了做一个平常人家的女孩儿。

    如今的她的包袱里,依然是自己的几件衣服,徐平做给她的。除了衣服,还有徐平送给她的笔墨纸砚,还有小时候送她的几样小玩意,她觉得自己其它也没什么好带了。

    徐家是好人家,出门的时候也没让她打开包袱来看,哪里听说过这样的好人家?夫人甚至还准备了丰厚的嫁妆,简直都要把她当作徐家的女儿看了。

    可秀秀一样都不喜欢,她只要抱着这个小包袱离开徐家,不要其他的东西。她只在乎这些,还有藏在心底里的那九年来的点点滴滴。

    抱着自己的小包袱,秀秀看着沟里的水笑了笑,水里没有她笑的样子,她的脸上却流下了两行泪。有时候,生活对人最珍贵的,只是那份记忆。

    远处有马蹄声传来,秀秀转过身去,就看到马上徐平的影子。

    秀秀笑了笑,官人终于还是来看看自己,送送自己,送送这九年的记忆。

    看着徐平来到自己身前下马,秀秀从地上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对徐平笑道:“秀秀走了,官人,记住秀秀的好,把那些淘气的事情,惹你不开心的事情,都忘了吧。”

    太阳升高了,红光淡去,天地间渐渐没有了颜色。

    秀秀牵着青驴,向远处的家走去,身后拉下长长的影子。(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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