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没有落下来,天却已经黑得像锅底一样,乌压压地吓得人心慌。风已经停了,路边的柳枝有气无力,一动不动,整个世界都寂静得不正常。

    甲继荣出了走出提举司衙门,看了看天,脸跟天一样阴沉。

    等候在外面的仆人过牵过马来,侍候着甲继荣上了马,低声问道:“衙内,天阴成这个样子,我们要不要在这里住一夜再走?”

    “不是自己家的地方,我睡不安稳!走!”

    甲继荣沉着脸说了一句,一催马,当先上路。仆人摇了摇头,只好跟上。

    自凭祥向南到镇南关和门州的路已经封了,除了军队和蔗糖务人员,其他闲杂人等一律禁止通行。甲继荣要谅州,也只好绕到石西州去渌州,从那里再转去,相当于兜了一个圈子。

    阴沉沉的天气,阴沉沉的心情,甲继荣把马打得飞快。结果快到石西州的时候碰上了行军,生生被堵在了那里半个多时辰,还被一个队将一通盘问。

    看着军队离去带起的灰尘,甲继荣脸色阴得要滴出水来,眼睛发红。

    聚到凭祥、渌州一线的兵马越来越多,徐平的那句“大宋的兵马就是我的道理”依然在他耳边响。甲继荣不知道徐平会不会把自己的话付诸行动,但这成千上万的兵马实实在在地已经成了压在甲峒头上的石头。

    作为地头蛇,甲峒自然早就打听清楚了目前边境的宋军数量,成建制的七指挥厢军。这一带已经有数百年没有集中如此庞大的军队了。如果再加上杂七杂八的散兵。就有四千多人。甲峒怎么会不感到紧张。

    分散在山中的一块块小盆地根本养不起大军,超过一千人的都是了不起的大势力,甲峒自己控制的直属军队也不超过两千人,加上各种附庸势力最多也只能凑到五千人。可人跟人不一样,这些部落军队对上朝廷的正规军,二比一都是高看自己,甲峒拿什么跟徐平硬抗。

    更不要说,部落军队在内线还有点战斗力。一旦出了自己地盘,就只能打顺风仗,一次小败就会引发大溃逃。

    在甲继荣站着的地方不远处,立着一块白壁,上面贴着提举司最新布告。这几年来,两国边境发生的各种纠纷几乎被徐平全挖了出来,今天丢只鸡,明天少头猪,全是大宋治下民众被交趾抢掠的消息。

    这倒不是徐平栽赃,这些本就是事实。因为现实条件的限制。朝廷对边境纠纷一向采取息事宁人的态度,边民没人撑腰。怎么可能找交趾的麻烦。相反甲峒作为本地的地头蛇,不断地向宋境挤压,入境抄掠是家常便饭。只不过现在边境的形势已经变了,徐平把这些事情翻出来,要跟交趾甲峒算总账。

    这些消息利用立在乡间路口的一块块白壁,几个月间已经传遍了左江道治下的各个村峒,就连放牛的小孩都感觉到了形势的紧张。不断向附近集中的军队向每一个人宣示着,今年的边境不会平静。

    甲继荣看着天,乌云好像就要压到自己头顶上,让人喘不过气来。

    要想不向徐平低头,只好找交趾撑腰了,甲峒挡不住,交趾一样承担不起谅州丢失,升龙府门户大开的后果。

    衙门后衙的凉亭里,徐平和桑怿两个闲坐。天阴下来,就是没有风也凉爽了不少,刚好到外面来换换气。

    听着徐平说了甲继荣来的事情,桑怿道:“云行,你真想打谅州?”

    “就看甲峒如何做了,如果不低头,这一仗就无法避免。有的事情,不是人力所能控制的。几个月前,我初来凭祥峒的时候,打与不打还在两可之间,但到了现在,兵马已动,人情汹汹,已经不是谁一句话就能让事情归于平静。就像人一口气提了起来,没有事情发泄自己会憋出内伤。如果这次不能压服周边,以后蔗糖务在这一带的发展就没了气势,很容易出事的。”

    桑怿奇道:“现在蔗糖务气势如虹,会出什么事?”

    徐平微微摇了摇头:“你不参与蔗糖务的事务,自然是感觉不到。这几年发展太快,五湖四海的人都涌进来,蔗糖务的根基还不牢啊。”

    说到这里,徐平也只是点到为止,没有细说,桑怿也没有再问。

    蔗糖务人员分成三大部分,主力是退役厢军,次之是福建路移民,但人数后来居上的却是本地土民。再加上地域乡党这些因素掺合其中,如此巨大的利益之下,怎么可能是一团和气?不过是这两年发展快,徐平做事又小心,分岐都被压在了水面下,没有表现出来罢了。

    现在蔗糖务扩展到了凭祥这里来,一旦受了挫折,就很容易发生内乱。相反如果这次打掉甲峒,蔗糖务的扩展就再没障碍,内部也会稳固下来。

    歇了一会,桑怿换过一个话题:“奇怪的是,直到现在门州那里也没有动静,按说不应该啊!镇南关的路都封了两三个月了,那里交通断绝,黄家怎么会如此沉得住气?他们到底怎么想的?”

    “门州夹在大宋和交趾之间,左右逢源,让他们做决定,可不容易。这就像墙头草,你看着它是随着风左摇右摆,可实际上根扎得牢,让它动可不容易。我估计,让门州下决心,恐怕还得有人帮我们推一把。”

    “谁帮我们?”

    徐平笑道:“要么甲峒,要么广源州,我想十之**是广源州。甲峒不管怎样后边还有个交趾可以倚靠,广源州没有根,门州就是他们的命。”

    说到这里,徐平又道:“对了,前天我派人太平县,把周德明带来,这两天也该到了。这位七源州的小衙内,吃了不少苦头,太平县待上一年,他也不想去做什么知州了。不过他全家都死在交趾人和广源州侬家手里,血海深仇不能不报,向我说过多次,要为朝廷征讨广源州出力。”

    “七源州?”桑怿沉吟了一会,“这次的事情,就着落在他身上了!冻州那里我们一直没下力气,不妨就让周德明带一队人马,从那里下平而关,把七源州先夺下来!七源州到手,门州的墙头草也就做不成了!”

    徐平沉默不语,想了好一会。这计划他不是没想过,不过他的性格一向是沉稳有余,不想冒险。让一个土官,还只是一个衙内带兵,哪怕就是名义上,徐平心里还是接受不了。兵马在外,一旦发生意外,连过程都不能了解,徐平一直尽全力避免发生这种事情。连绵群山,莫名其妙吞掉千把人太容易了。

    最终,徐平还是道:“算了,没那个必要。你五千兵马,供应充足,到广源州的路上势如破竹,无人可挡,不必节外生枝。”

    桑怿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这种事情本就没什么对错,只看主帅个人的选择,有的人喜欢奇招迭出,有的人就喜欢步步紧逼,无所谓高低。

    “不过,我倒是有另一个想法。”徐平对桑怿道,“你出兵的时候把周德明带上,让他随着前队快马先行,抢先夺占七源州。那里本就是周家地盘,侬家也没多少兵马在那里,拿下想来不难。夺下七源州之后,一来给你做个落脚点,到了那里休整一番。再一个看侬家能不能沉住气,如果他们发兵来夺七源州,刚好就在那里打一仗。在七源州打得好,说不定你就可以轻轻松松进广源州了。”

    “这样也好,有他在,最少可以借助周家的势力。”

    大山里面部族林立,强悍的大姓势力不能小视。

    路上行了几天几夜,甲继荣终于到了甲峒,一下马就直奔父亲住处。

    进了客厅,甲继荣烦躁地来踱着步,一刻也停不下来。

    甲承贵从内房出来,皱着眉头问道:“这次去见宋国官员,他说了什么让你如此失态?你是要接甲峒之主的人,怎么如此沉不住气!”

    甲继荣转过身,连行礼也忘了,对甲承贵道:“阿爹,不是我沉不住气,是那个徐平太过欺人!他放出话来,再不把阿申送去,就要兵戎相见!”

    “他真是这么说的?为了一个女人,两国交兵?”

    “徐平怎么也是宋国一等进士,饱读诗的人,当然不会用这种借口。我在宋境内也看到了,他们那里到处都贴了告示,说是我们甲峒抢了宋国多少粮食牲畜,掳了多少人口,到时候只怕是用这种借口了。”

    甲承贵听了不由怒道:“这种话也说得出来!不错,前几年是我们甲峒到宋境内抢东西,可从今年起,这种事情哪里还有?为了这个,他前几年不打,我们约束手下了他倒要打了!岂有此理!”

    甲继荣无奈地道:“阿爹,这种事情哪里得清楚?两国交界,本来就很能分清哪里是我交趾的,哪里是大宋的,借口要找随手都有。他那里连丢了一只鸡,死了一只狗也算到我们头上,账算不清的。”

    甲承贵沉声道:“他是下了决心要打了?”

    “话没说死,不过要我们把阿申交过去,不送人去只怕是打定了。阿爹,这次我们真麻烦了,我路上也看到了,甲峒对面已经聚了四五千大宋厢军,看军容都是正经打仗的,我们怎么打得过?”

    “那个女人不过是个土官的家眷,对他那么重要?”

    “阿爹呀,我已经说过了,阿申有个女儿,跟徐平不明不白。不是阿申重要,是她那个女儿在徐平面前说得上话,事情一牵扯到女人,怎么说得清?”

    甲承贵沉声道:“不管怎么说,我已经答应了送阿申入宫,人送到徐平那里,我怎么跟圣上交待?再等等看,我们先沉住气。”(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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