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没有月亮,挂在天幕上密密麻麻的星星眨啊眨,好像调皮孩童的眼睛。徐平坐在夜色里,看着天上的星星出神。

    天圣九年马上就要过去了,离开家乡已经四年多,没有见上一面的女儿已经会走路,甚至学会了好多话,会叫妈妈,会叫翁翁娘娘,就是还不会叫阿爹。中牟的庄园更加繁荣,庄客林素娘管不过来,一些熟地佃了出去,只在家里留着两百多人专心开垦荒地。庄里养起了马,从青唐贩好马来,养在庄里大了卖掉,母马也能生下一些好的小马,只是不多。

    徐平想家了,越是这样寂静的夜晚,身边一个人都没有,想的越厉害。

    再做完这一任,无论如何要离开岭南,无论如何也没有在这种地方做一辈子官的道理。本来一任做完就要京述职,徐平却被坑在这里,把一程序给免了,第二任结束就没有任何理由再来坑他了。

    十一月底的邕州依然鸟语花香,今年的寒风迟迟不来,到了这个时候还像是晚春的天气,厚一点的衣服就穿不下。

    开封已经下雪了吧,想起满城人到郊外看雪的热闹,徐平有点神往。那里有自己的家,有自己的亲人,有自己亲手种下的盛开的红梅。

    叹了口气,徐平强行把思绪又拉现实来。

    门州的小衙内与韦昭吉没什么不同,一样地托词父亲不能亲自来,一样地不能在明天出现,一样地表达对朝廷的敬畏,甚至连掏出的黄金都一样是五十两。徐平也一样地没有难为他,好言打发去。

    但在徐平心里,门州与苏茂州终究是不同的,那里不可以是化外之地,那里是宋与交趾的门户,只要有可能,就要握在手里。

    解决了左江道地区,徐平觉得自己在邕州的任务也算完成了,至于交趾和广源州,顺手之劳倒是可以动一动,专心去对付那就太累了。邕州通判的任期还有不到三年,要搞这么大的动作时间太紧,还是力所能及得好。

    门州送上门来,徐平便以这个地方为目标,在自己的任期内把邕州到门州的路修通。路一到那里,那里就必然是大宋的地盘。经过这几年的努力,邕州到桂州也修通了大路,桂州水路可直到荆南,与内地彻底连结起来。有了这一条路,岭南就牢不可破,即使有骚乱也能很快平定。

    不远处谭虎带着两个亲兵站在黑暗里,外面行人绝迹,这个夜晚分外宁静。整个迁隆峒,住在这里所有的人,都在等着明天的到来。

    天圣九年十一月二十五,太阳尚未升起,天刚微亮,谭虎就带着徐平随身兵士在知寨衙门摆出仪仗。从长官厅门口,全副武装的兵士分两排一直站到衙门大门,厅门外还摆了两个架子,上面架了用刑的大杖小杖。

    辰时一到,天光还未大亮,谭虎就在衙门外擂起鼓来。这也不是正常开衙视事,不拘点数,谭虎使劲擂了十几下才罢手。

    第一个进来的是上思州小衙内,高大全把他挟在腋下,手里还提着处理过的黄宗祥的人头。径直走到安排的位子最里头,高大全把小衙内一把按在凳子上面,手里提的黄宗祥的人头“咚”地掼上桌子,厉声喝道:“今天不比寻常日子,你小心仔细着,出了纰漏,我让你父子团聚!”

    小衙内脸色惨白,身子像筛糠一样,哪里说得出话来,只是点头。

    高大全说完,瞪了小衙内一眼,转身出了厅门。

    听见鼓声,分散住在寨子里的各地土官急忙起床,洗漱收拾,匆匆忙忙赶往知寨衙门,生怕去得晚了惹上祸端。

    罗白黄知县住得近,是第一个到的,到了衙门口看见持刀拿枪的兵士吃了一惊,印象里还没见过徐平摆出这种架势。

    进了院子,一眼就看到厅门口架子上摆着的大杖小杖,心里咯噔一下,腿就有点不大听使唤。

    进了大厅,光线虽然有些昏暗,他还是看清楚了坐在最里面的上思州小衙内,还有小衙内前面桌子上的人头。黄宗祥被高大全捉住的时候已经被埋在废墟下,面目模糊不清,现在更分不清眉目嘴脸,但那轮廓黄知县却认得。

    见了这个场面,黄知县就觉得腿不是自己的,哆哆嗦嗦地厉害,再也走不动路,勉强扶着身边的门框。

    此时官厅里只有黄知县和小衙内两个人,空荡荡得可怕,黄知县的牙齿上下打起架来,声音在空旷的官厅里听得特别清楚。

    这么早赶来,何苦来哉!黄知县心里暗暗叫苦,早知道徐通判在官厅里摆出了这个阵势,怎么也随着大家一起来,何必受这一场惊吓。

    顺着墙边,黄知县哆嗦着两条腿,勉强摸到最外面的桌子,出了口气,到桌子后面的凳子上坐下,犹自惊魂未定。

    第二个进来的是个粗豪汉子,昂首挺胸进了门来,眼睛四处一扫,竟然没发现最里面的小衙内,只是看见黄知县,转身就走过来,在黄知县身边坐下。

    “兀那汉子,你是哪里土官?我怎么没见过你?”

    黄知县战战兢兢地道:“在下罗白知县。”

    汉子抱拳:“古甑峒知峒韦连城,见过了!你罗白县貌似就在太平县的边上,是也不是?”

    黄知县点头:“不错,相距不过几十里,都是好路。”

    “好地方!听说这两年太平县那里好生繁华,什么时候去耍上一耍,顺便也到你那里走上一遭!”

    听了这韦知峒的话,黄知县只是苦笑:“欢迎,欢迎。”

    没想到这家伙是个自来熟,可这古甑洞在哪个鬼地方黄知县都不知道,怎么就被赖上了?与太平寨一带不同,永平寨下属的都是大山,又处在两国边境,杂七杂八的小州小峒多如牛毛,不是当地人根本搞不清楚。

    说话间,更多的土官到来,大多都看见了坐在最里面的上思州小衙内,吓得不敢吭声,找个离得远的地方坐下来。

    也有的像韦知峒一样,粗枝大叶惯了,没发现什么异常,好不容易见了这么多大人物,热情地四处攀谈。

    一时间,官厅里有的人心惊胆颤,有的人热情洋溢,透着一种奇特的气氛。尤其是江州韦知州和罗白黄知县几个人,心里有鬼更是怕得浑身发抖。

    直到太阳升起,徐平喝过茶,只觉得神清气爽,才理了理官袍,从后衙转到官厅来。这是为官的规矩,最大的官最后上场,再有晚来的就要打板子了。

    谭虎站在案前,高声喊道:“迎溪峒事提举官人!”

    众土官纷纷站起,躬身行礼:“卑职参见上官!”

    徐平看看,见就连上思州小衙内都站起来行礼,挥手道:“都坐下吧,不必拘礼!”

    说完,在案后椅子上坐下。

    徐平坐了,众土官才一一落座。

    见众人坐好,徐平才道:“自本官兼掌左江道溪峒事,一直没有空闲与你们会面,难得有今天这个机会,大家相互认识认识。”

    “得见上官尊颜,属下荣幸之至!”

    下边的声音参差不齐,这没办法,没人教这些土官该怎么说话,好多人都是听见别人说了自己跟着说,还有等大家都说完还没学会的。

    客气过了,进入正题,徐平指着坐在最前面的上思州小衙内道:“你们都已经看见了,上思州原知州黄宗祥,桀骜不驯,不遵法度,杀提举司信使,其行事无异于谋反!黄逆已经伏诛,朝廷宽大为怀,任其子接掌上思州知州!”

    小衙内坐在位子,强忍着不哭出来,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感谢上官宽大的话,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

    徐平接着高声道:“朝廷让你们为官一方,当上报朝廷恩典,下抚黎民百姓,上下和谐,安居乐业。从今以后,当以黄宗祥为戒,切不可再做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来。否则的话,官法如炉,定斩不饶!”

    下面众人诺诺连声,突然间就安静下来。这种安静不是没了声音,而是彻没了杂音,只剩下说话的声音。本来数十人坐在一起,这个挪挪屁股,那个搔搔脑袋,还有人咳嗽一声,就是没人说话也乱糟糟,现在却一下静下来。

    小衙内看看四周,身边一个人都没有,更加怕得厉害。

    安排座位本就多放几张凳子,又是按着版籍来,这种文件哪里能够做到实时更新?好多在版籍上的土州土县早已消失不见,这几年被广源州吞并的就有不少,怎么可能把位子坐满?大家都远远离开了上思州这个倒霉鬼。

    谭虎捧了一摞账簿放在案上,徐平拿起来,随手翻阅。

    这是各州带来的粮草,实缴数目跟徐平原定数目都记得清楚。

    翻过几页,徐平高声道:“卓峒知峒可在?”

    一个五十多岁的白胖中年人站起来行礼:“下官在!”

    “你带的粮草呢?怎么没见缴纳?”

    中年人道:“我们那里地方狭小,人口稀少,上官也体谅,只让缴纳八十斤稻谷。但下官是一个人来的,八十斤稻谷也实在扛不到这里,半路上只好换给了人家,原想着到了地方再买,时间紧了没来得及。”

    徐平道:“楚贡包茅,物虽轻,礼却重。你有不便的地方,应当事先找提举司禀报,现在才说,就是不把提举司法令放在眼里了,不得不罚。来呀,架出去笞二十,事后把所缺粮草补齐!”

    中年人还想说什么,不等他开口,两个军士大踏步进来,一左一右把他架住,直架出厅外,按在台阶上,用小杖结结实实打了二十下屁股。

    这种当庭施杖,也没什么折不折了,只能算他倒霉。

    其余众人面面相觑,都心里庆幸,看黄宗祥的人头面子,没敢打折扣,却是免了这一顿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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