兽形香炉里冒出淡淡的青烟,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香气。

    秀秀坐在刘小妹床边,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刘小妹对秀秀歉意地笑笑:“秀秀,多谢你让高大哥去救了我。我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不用人陪,你忙你的去吧。”

    “我不出去!一出去官人肯定骂我!刘小妹姐姐,你不知道,这次我闯大祸了!官人见不到高大哥,问我的时候,那脸色,啊呀,沉得比锅底还黑!我跟官人这么多年了,还没见过官人这样,怎么敢出去?”

    刘小妹笑道:“原来你是在我这里躲风头。这次真要谢谢你,救了我的性命,还给你惹了这么**烦。你也是好意,官人气头过了就好了。”

    秀秀连连摇头:“才不是呢,官人是气我找高大哥之前没跟他说,差点让高大哥不来。你不知道我们官人,别的事倒也罢了,这种事他可不会忘。我这一场骂是逃不了的,唉,躲一刻是一刻。”

    青烟从香炉里飘出来,散到秀秀身边笼罩着她的忧愁。

    前院客厅里,徐平与巡检张荣对面而坐。

    “昨天的事情多谢巡检帮忙。”

    张荣道:“通判客气,这本就是下官份内的事。”

    徐平沉吟了一下,才又问道:“巡检和属下的厢军已来广西两年了吧。”

    “马上就到了。我们正等枢密院行文,不知什么时候换防。”

    “张巡检,我就直说,你们有没有想过留在邕州?”

    张荣叹了口气:“通判既然问起,我也就说心里话。这一年多来,如和县这里的情况我们都看在眼里,说没人动心那是假的。厢军这碗饭总不能吃一辈子,谁不给自己留个退路?再说传闻这一次更戍,要把我们调往荆湖南路,去防备梅山蛮,一样的路途遥远,家还不如邕州这里方便呢。日子到了,巡检寨里这些天也是议论纷纷,普通兵士每月钱粮还不如你这里种甘蔗的呢,家乡有信来,不少兵士家里就让他们留在这里种甘蔗,三不五时还能寄钱去。但这种事情,要枢密院同意才行,我不敢开这口子。”

    徐平点点头:“事在人为,只要你们有这个心,我去与曹知州商量,与转运使司一起向朝廷上个奏章,能留下来就留下来,免得旅途辛苦。”

    这件事徐平有六七成把握。

    年中因为玉清昭应宫火灾,首相王曾受牵连出知兖州。当然这只是个借口,主要还是因为王曾不阿附太后,多所掣肘,刘太后收权。

    自乾兴年起,刘太后垂帘听政近十年了,皇帝已经二十岁,大宋的官僚士大夫渐渐对太后失去耐心,不时有人上奏章让太后还政皇帝,直接强硬处理太后身边人的事情接连不断。刘太后为了保住地位,不再像前些年那么自信,用人惟贤慢慢开始向惟命是从转变。

    也就是当今皇帝没有响应这股风潮,对太后一直恭顺,不然可能刘太后的时代等不到天圣十年就要黯然落幕。

    王曾被贬,张士逊去世,朝中现在是吕夷简独相。他八面玲珑,把局势稳定了下来,一方面对刘太后言听计从,另一方面随时准备着应付刘太后之后的朝局,从不得罪与太后对着干的人。

    徐平从没与吕夷简打过交道,不过任上几次公事往来,吕夷简对他都比较照顾。是欣赏自己的才华也好,还是其他原因,这是徐平觉得最好打交道的一位宰执,应该会认真考虑自己的建议。

    惟一的不确定因素是枢密使张耆,这是自真宗为太子时就追随太后的老人,最为太后看重。这人才能说不上,对大宋最大的功劳只怕就是生了个好孙子,北宋后期名臣张叔夜。然而这种人太后用着最放心,偏偏徐平与太后那边的人不怎么对付,就怕他从中作梗。

    不过现在朝中风气变了,张耆在枢密使的位子上已经成了靶子,不少大臣直接说他无能,丝毫不加掩饰,要把这个只会阿谀奉承的小人换掉。这种情况下,他还敢不敢顶中和三司实在难说得很。

    与张荣又谈了些杂事,徐平便让当值的段孔目带着他去检点了赏赐的酒羊,带人押了去。

    这次出兵只是去露了露脸,有酒有肉发下去就够了,没赏现钱。徐平的官职里虽然带着通判州军事,但那个军字实在含金量不足,尤其搭档的是位武臣知州,军队不是他想调就调,只能多使钱笼络人心。

    张荣一离开,高大全就自己找了上来。

    徐平喝了口茶,看看面前老实站着的高大全,叹了口气:“你有什么话说?这次可是闹得动静不小!”

    高大全道:“是小的鲁莽,让官人为难。今后不会再犯了。”

    “你没什么错,以后有同样的事情该做还是要做。大丈夫在世,济危救难,什么时候这种事也错了!”

    高大全以为自己听错了,抬起头奇怪地看着徐平。

    徐平又叹了一口气:“你事情做得没错,错就错在没事先告诉我。你在我身边也许多年了,难不成还怕我拦着你不让去?什么时候我在你们心里成了这样的人?最多也只是不让你孤身犯险罢了。”

    高大全有些不好意思:“是小的想差了。”

    “秀秀在那个刘小妹房里呆了一天了,没出房门一步,她也病了?”

    高大全道:“秀秀知道自己闯了祸,怕是躲着不敢见官人。”

    “知道自己闯祸就好。本来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她怕这个知道,怕那个知道,扯线团一样,越扯越乱!你去叫她出来,我有话问她!”

    见高大全在那里磨蹭,徐平不由有些上火:“怎么,你还护着她?这次是你一个人到蛮人地盘,算你运气好!下次她把你支到交趾去,我可没本事带着这点人去交趾救你!这毛病不给她改了怎么行?”

    高大全叹口气:“官人你现在正在气头上,我怕把秀秀说重了。这次事情是秀秀做得不对,但自从到了邕州,官人你没发觉秀秀就不同以前了吗?”

    “哪里不对?她吃得好睡得好,玩得也好,日子不知过得多逍遥!”

    “官人,有的事情,您真未必有我们下人看得清楚。秀秀才多大?离家千万里,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你看她住的地方,这两年养的鸟雀,以及各种乱七八糟的小猴子什么的,在东京城里她何曾有这种习惯?那时她连只鹦鹉都不养的。说白了,那时她时不时可以家呆几天,身边又有苏儿是同龄人陪着她说话,天天也在您的身边晃悠。自从到了邕州,她可是连说话的人都没了,您又公务繁忙,不像以前那样要她天天伺候,可不就沉迷那些小鸟小猴子什么的?刘小妹虽然大她几岁,总归都是女孩儿,两人住在一起,没事可以聊些知心话。秀秀总归是个小女孩,见识不多,关心则乱,才闯这祸事出来。”

    徐平沉默一会,对高大全笑了笑:“倒是没看出来,你还有这样细腻的心思,连女人想什么都能琢磨出来。”

    这么一说,高大全有些不好意思,样子竟有些扭捏。

    “罢了,那就让秀秀多陪刘小妹几天,过几天我再找她说话。”

    高大全听徐平松口,暗暗出了口气。他们几个多年一起跟着徐平,有同气连枝的意气,秀秀的那个小心眼,真被徐平骂了不知伤心成什么样子。

    徐平想了一会,对高大全道:“好了,这件事就这么算了,今后做事你们自己也心里有个数,不管做什么先来问问我。你先去吧,出去把黄县尉找来,我有事问他。”

    高大全一听要找黄天彪,心里打个突突,那天就是他先起意带大家去喝酒的,引得谭虎编借口请假。

    急忙问徐平:“官人,找黄县尉什么事?”

    “公事,你不要问了。”

    高大全见徐平头也不抬,心中惴惴之余,公事两字多少还有些安慰。

    出了正厅,高大全就见到谭虎在院子里的榕树底下转来转去,像是头拉磨的驴一样,也不怕转得头晕。

    见到高大全,谭虎上来一把抓住:“官人说了你什么?”

    “没说什么,只是让我以后做什么事情都先禀报官人。对了,你们几个也是一样啊,不然官人下次要动板子了!”

    谭虎一怔:“没事?有没有提起我?”

    高大全摇摇头:“没提。不过官人让我去找黄县尉,说是有事要与他商量,或许找完黄县尉才会找你。”

    “那我不惨了!”谭虎吓得差点做地上,“这不是要找黄县尉来与我对质?完了,完了,我还是先去找官人自己认了!你认了不就没事?”

    高大全一把拉住谭虎:“别自己吓唬自己!我没事,是因为官人说我去做的不是坏事,大丈夫济危救难,本来就没错。你可不一样,骗官人请假自己去喝酒,你进去挨板子吗?依我说,官人可能根本就不知道,找黄县尉本就是公事,与你无关。反正你认了也要打,不认也要打,不如干脆就硬抗着,说不定反而躲过去了。”

    谭虎还是魂不守舍:“你说得也有道理。”

    “谭节级,不是我说你,不管这次官人知不知道,以后可不敢再犯了!”

    谭虎道:“我哪里还敢?黄县尉的一顿酒怎么抵得了我这两天的惊吓?”

    高大全摇了摇头,出门去找黄天彪。

    黄天彪一向粗枝大叶,进了院子毫不在乎,见谭虎失魂落魄地在榕下面坐着,扯着嗓子喊道:“谭节级,你闲着坐在这里干什么?通判找我有事要说,说完了我们一起去镇上吃酒!”

    谭虎看了看黄天彪,无耐地摇摇头,重重叹口气。

    “作怪!”

    黄天彪不明白是个什么意思,也懒得问,抬脚进了正厅。

    见过礼,在一边坐下,黄天彪道:“通判找下官来有什么要吩咐?”

    “没什么大事,你是本地土著,与忠州的人可还熟识?”

    “我不归他们管,不怎么熟!”

    “嗯,过两天把黄从富给我找来,记住不要让其他人知道。”

    “我不熟”黄天彪话刚出口,见到徐平冷冷看着自己,把后面的话咽去了。“下官记住了,三五天总要把人弄到这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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