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里头抱着一整刀江西麻原铺花帽儿老号隔年的桑皮纸,手指头上还勾着两小罐子山西清徐老醋作坊倒腾出来的醋尾巴汁儿,九猴儿耳朵里听着街面上那些个铺面掌故絮叨议论,脸上禁不住浮出了一丝得意的笑容。

    打从破五开门那天起,火正门里一帮子小徒弟也就没消停过,一拨拨有事没事的搁在纳九爷跟前转悠,一碗茶才喝了一口就有人续上、酒插子里头开水兑得滚浪翻花。纳九爷一个不留神端着刚倒出来的老汾酒嘬上一口,愣是叫那滚热的老汾酒烫得嗷一嗓子把酒喷了个漫天花雨!

    眼瞅着身边的小徒弟们一个个眼巴巴瞅着自己、可又没一个敢张嘴说话,纳九爷心里头哪儿还能有不明白的?再算算过去的小一年功夫里,火正门堂口倒也当真挣了几个,索性也就把手一挥,由着那些个小徒弟去找胡千里从公中账上支取银子,热热闹闹操办一场花灯会的场面。

    这要是旁人到了破五开门之后才想起来寻灯匠扎花灯,估摸着还真是找不着个能出挑拔份儿的老师傅。可架不住火正门中就有洪老爷子这么一位巧手大匠,虽说做各类哨子跟扎花灯总还隔着行当,可俗话也说一理通、百业成,就凭着洪老爷子这么多年在四九城里经过、见过、操持过的场面,哪儿还能拿捏不下几盏花灯?

    也还得说是面子上的事儿,打从胡千里那儿支应了公中银子的小徒弟们一找到洪老爷子,嘴头子上甜得倒牙的说着吉祥话、奉承言,几个女娃儿再拽着洪老爷子胳膊摇晃上几下,叫摇得眼晕的洪老爷子点头应允之下,却也着实是拿出了手上头的真本事、硬功夫——这扎出来的花灯可是要当人露相的玩意,再加上四九城里场面上走着的爷们可都是经过、见过的主儿真要是叫人指摘出来个出乖露怯的地方

    且都不论旁的。怕是日后走街面上见着了相熟的朋友,这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了不是?

    仗着手头上宽裕,身边上凑热闹的小徒弟也足够调派使唤,洪老爷子自然拿捏出来当年操持手艺场面时候的本事。几天工夫下来。火正门堂口二进院子里的大灯笼已然有了个模样。

    眼见着九猴儿拿着刚买回来的材料走进二进院子,洪老爷子立马朝着九猴儿一招手:“”九猴儿,这儿还正等着你呢!手脚上头都利落着些,把这些小件一个个从高到低。安在我用朱砂笔点出来的红印子上头。可记着安牢靠了

    把手头物件朝着洪老爷子面前一放,九猴儿抬头看着洪老爷子身后那已经能瞧出来个模样的灯笼牌楼,顿时挑着大拇哥吆喝起来:“嗬洪老爷子,就凭着您操持着扎出来的这灯笼。估摸着今儿晚上天桥上头花灯会的那些人物都得叫惊掉了大牙?!以往街面上闹花灯的场面,灯匠行里有名的老师傅扎出来的走马灯,那也就是里外两层、顺逆走马。可您这灯笼牌楼我这可都数算不过来了?洪老爷子。您这倒是怎么个手艺讲究?您也跟咱们这些个小辈说道说道、让咱们也好好长长见识不是?”

    很有些自得地捋着下颚上的胡须,洪老爷子却是不搭理九猴儿的话茬,只是伸手捻起了一张桑皮纸,再瞅了瞅九猴儿踅摸回来的那两小罐子清徐老醋作坊里倒腾出来的醋尾巴,微微点了点头:“都说九猴儿你算得上是四九城中地理鬼,这江西桑皮纸倒是花钱、花功夫就能寻着,可这老醋尾巴你倒是打哪儿踅摸来的?”

    脚底下微微一较劲。九猴儿轻飘飘地跳上了灯笼牌坊旁边搭着的脚架,一边照着洪老爷子的吩咐、将那些或圆或扁、或尖或钝的铜哨片儿安在了留着朱砂笔印子的地方,一边得意地笑着应道:“寻着这老醋尾巴的地界,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是街面上各家杂货铺!”

    一边拿着个手指头大小的小刀子裁剪着桑皮纸,洪老爷子一边很是奇怪地问道:“杂货铺里能有老醋尾巴?这东西平日里压根就没一点儿用处,谁家杂货铺能进这东西来卖?”

    嘿嘿坏笑着,九猴儿当真像是只活猴儿似的在脚架上攀来爬去,又快又准地将那些铜哨片儿按到了花灯牌楼上:“杂货铺倒是不进老醋尾巴,可杂货铺不都有醋缸不是?这大过年的,各家买卖年前进的货都卖得个差不离,尤其是这油盐酱醋的玩意,更是卖得见了底儿!我这也就是多寻了几家杂货铺,花不了几个钱儿就把那些个醋缸里头的底儿给淘换来了!洪老爷子,您瞅着还合用不?”

    让几个心思仔细的女娃儿一人拿着个细毛小刷子,蘸着老醋尾巴在自己裁剪出来的桑皮纸上刷过一遍,洪老爷子像是漫不经心地随口应道:“桑皮纸透亮,可就是怕火。蘸着老醋尾巴刷过了一遍之后,哪怕是拿着火苗子去燎,那也得有一会儿功夫才能着起来。搁在花灯里头衬上这么捯饬过的桑皮纸”

    心领神会地嘿嘿一乐,九猴儿立马接应上了洪老爷子的话头:“我说呢?怎么以往见过的灯笼牌楼里点上一支牛油大蜡烛还怕走了水,可咱们这灯笼牌楼里就敢搁着六支牛油大蜡烛?闹了半天这学问在这儿呢”

    赞许地点了点头,洪老爷子却又开口笑道:“倒也不枉费了你相师哥夸你脑子灵醒那我再考考你,点上六支牛油大蜡烛,除了能叫咱们这灯笼牌楼亮堂了不少,还能管啥用处?”

    伸着脑袋从灯笼牌坊上还没糊上桑皮纸的窟窿眼上朝灯笼牌坊里一瞅,九猴儿犹豫片刻,很有些拿不准似的扭头朝洪老爷子说道:“我瞅着这灯笼牌坊里曲里拐弯的,全都是拿浸过石灰水的竹篾编成的管子?外头也都糊上了桑皮纸防着漏气儿这横是靠着这牛油大蜡烛点着了之后的热气,催动着这灯笼牌楼上的活扣儿转悠起来?”

    不置可否地微笑着,洪老爷子扭头朝着自己屋里走去:“手底下可麻利着点儿,一会儿可就该把灯笼牌坊外头那些个湖绸给糊上去了!”

    三两下将最后的几个铜哨片儿安到了灯笼牌坊上,九猴儿利落地从脚架上蹦了下来:“洪老爷子,您这就撒手不管啦?”

    扭头朝着九猴儿一乐,洪老爷子很有些老小孩模样地朝着九猴儿挤了挤眼睛:“这事儿你可问不着我。”

    很有些惶急地,九猴儿顿时讶然叫道:“不问您?那我可该问谁去?咱这火正门堂口里头,那还能有谁比您更拿手内行啊?”

    也不答应九猴儿的问话,洪老爷子只是朝着纳兰住着的屋子努了努嘴,便倒背着双手径直回了自己的屋子。

    顺着洪老爷子指点的方向看着纳兰的屋子紧闭的房门,九猴儿顿时瞠目结舌地嘟囔着自语道:“纳兰师姐?这事儿倒是怎么就能寻到我纳兰师姐头上去了?我说你们几个,谁见着纳兰姐了?”

    一听九猴儿问话,好几个小徒弟顿时叫嚷着接应上了九猴儿的话头:“这几天可都没见着纳兰姐!”

    “大早上见了一面,跟相师哥一块儿出去了,还拉着个大架子车!”

    “前几天刚把湖绸买回来的时候,也见着纳兰姐和相师哥拿架子车有把湖绸拉走了”

    “还真是!湖绸呢?那么多湖绸,怎么都没见着呢?”

    话音刚落,二进院子小角门外已经传来了相有豹的吆喝声:“院里的赶紧出来几个搭把手,这可是累着了我了”

    都不必等九猴儿支派,几个离着后角门近些的小徒弟顿时跑了个一溜烟,飞快地打开了虚掩着的后角门,再帮着相有豹把满载着湖绸的架子车推进了院子里。

    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水,相有豹拿着下巴颏指了指架子车上满载着的湖绸,亮着嗓门吆喝道:“手底下都仔细着些,这些个湖绸现如今可都是宝贝。搁在四九城里数算起来,那可是花钱都买不着的好玩意!”

    凑到了架子车前,九猴儿打量着那些个多了些墨迹渲染的湖绸,转悠着眼珠子叫道:“相师哥,就叫您把这湖绸拿出去几天,这湖绸就成了宝贝?您这可都赶上天桥变戏法的人物了不是?人家了不起是个大变活人,您可倒好——大变宝贝?”

    扭头朝着同样走出了一脑门子汗水的纳兰努了努嘴,相有豹笑嘻嘻地朝着九猴儿应道:“九猴儿爷,这可还真不是我的本事,是你纳兰师姐的面子!明白话告诉你们,就为了叫你们这帮子孩子玩个开心,这些蒙在华灯上的湖绸,那可都是你纳兰师姐求了清华园里水墨梅水先生画的图样,连尺寸都是你纳兰师姐悄没声给量好了才动的笔墨!可着四九城里,能请得动水墨梅水先生动笔的人物,估摸着也就你纳兰师姐独一份了!”

    拿捏着戏台子上的角儿模样,九猴儿顿时唱念俱佳地朝着纳兰深深一揖:“噢呀师嫂当真辛苦了哇!”

    蓦地飞红了面孔,纳兰顿时轻轻一跺脚:“九猴儿,你看我不撕你的嘴”

    “哎呀师嫂饶命过年可不兴嫂子打小叔子啊”

    “看你还敢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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