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碟子素菜,两壶老白干,再加上两碗熬得还算是过得去的玉米碴子粥和几个硬面饽饽,也就凑出来了四九城里净斋铺子里最常见的席面。

    四九城里,五行八作的规矩众多,尤其是在饮食上头的讲究,更是数不胜数。

    就像是仵作行的从来不吃牛肉,梨园行的高低不沾糖蒜,这差不离就是多少年下来约定俗成的规矩。而有些行当里头厮混的人物,平时吃喝倒也随意,但在做些个要紧买卖的时候,却是丁点荤腥不能沾染,生怕犯了些有的没的忌讳!

    就像是账房先生这行,手里头的算盘珠子数算着主家的财源,平日里自然不会被主家刻薄。平日里一天三顿饭多少要见点荤腥,讲究些的还得准备一份夜宵,好让那些个连夜计算些小账的账房先生别饿着了肚子。

    可等得算大帐的时候,或是年底关账的当口,拿清水净手之后、坐到桌子旁开始算账的账房先生就不能沾一点荤腥,送进账房的小菜也都是些青菜、豆腐,再加一碗白饭了事,算是讨得个一清二白的好口彩、好意头!

    有那腰里头揣着几个闲钱的账房先生,一到了这时候、压根也就不去碰主人家送过来的那点青菜、白饭,抬腿就奔了四九城里出名的全素刘家开的馆子开饭,一来是守着行当里的规矩,二来也趁势换换新鲜口味。

    而那兜里边不太宽裕的人物,自然也就得朝着那些个净斋铺子里头转悠了。

    也不是太讲究的铺面,里头也不设散座儿,只有三、五、七间拿薄板、鱼胶隔开的小间,肩挨肩能坐下五六个人的大小,外带着能做几个不搁葱、姜、蒜的家常素菜,烫一壶多少兑了些凉水的老白干。能奔着这净斋铺子里走的人物,差不离也都是冲着那小间能关门聊事儿而来,吃饭倒还真在其次了!

    候着端菜进来的小伙计轻轻关上了夹板门,胡千里也不说话,只是自斟自饮了三杯老白干后,方才朝着坐在自己对面的那钱粮判官一拱手:“阮爷,咱们这得有多少日子不打照面了?”

    一只巴掌搭在了那随身带来的行李卷上,被叫作阮爷的那钱粮判官也是自斟自饮了三杯老白干,这才重重地吐了口酒气:“差不离得有五、六年光景了吧?”

    拿起了自己面前摆着的那双筷子,胡千里先是把桌子上每样菜都给尝过了一口,再把个硬面饽饽掰了一半拿在手中慢慢啃着:“阮爷,我记得您那钱粮判官的行当里,有个账不清、人不食的规矩?瞅着您也是饿了不少时候了,咱们先把肚子凑合填饱了,再说旁的话?”

    把自己那双筷子捏在了手中,阮爷伸着筷子在离着自己最近的那盘素菜里拨弄了几下,却又重新放下了筷子,朝着胡千里低声说道:“胡爷,您有啥话直说吧?”

    慢条斯理地放下了手里的筷子,胡千里盯着阮爷的眼睛,伸手从怀里摸出了个二指宽窄的小布包,轻轻放到了桌面上:“阮爷,还记得这物件么?”

    也不等阮爷答话,胡千里已经慢慢打开了那小布包,伸着两个手指捏起了半截散发阵阵隐隐油光的墨锭:“六年前,阮爷您给我这物件的时候说过,能凭着这物件求您办一件事!今儿我还真是有求于您了!”

    死死盯着胡千里手指头上捏着的半截墨锭,阮爷犹豫再三,却是重重地叹了口气

    也就在六年之前,阮爷还在保定府里一家豪门大户中做个大管事。凭着绍兴师爷手底下那点管家、算账、盘生意的本事,倒也颇得那家豪门大户主人的信赖。平日里在府邸内也就是个一人之下,诸人之上的做派,差不离的大小事情也从来是一言而决!

    细算起来,阮爷待着的那家豪门大户之中,在满清年间出过一任道台、两位县令,还有四五个举人,也勉强算得上是书香门第。虽说如今已然是民国的年号,可仗着家里头多年攒下的一份家当,在保定府里也都能算是数得着的富庶人家!

    可唯独就是子嗣不旺,当家的老爷前前后后花钱从外地娶了五房太太,捎带手的还把大太太的俩陪驾丫鬟也收了房,可也就只有大太太给生了个千金,其他几房姨太太全都一无所出。

    这越是大户人家里头,因为银钱上头出来的是非就越多。眼瞅着当家老爷年岁一天比一天大,几房姨太太心里也就都犯起了嘀咕!

    老话都说母凭子贵,尤其是这姨太太的名份在身上扣着、家里人又都不在眼前,说话原本就气短声低。再加上自己肚子也不那么争气,真要是到了当家老爷两腿一蹬那天,没准大太太招来娘家亲戚撑了腰杆子,一顿棍棒就能把几房姨太太全都轰了出去。

    到时候身无分文,再加上年老色衰,娘家又回不去

    难不成,还真得去当了路边的倒卧,或是开了暗门子去做那皮肉买卖活命?

    念头一起,几位姨太太自然就有了私下里在家中各路买卖里过过手、也好存几个体己银子的动作。

    但有阮爷这么一位心细如发的账房先生在这儿拿捏着钱粮进出的坎儿,哪怕是那些位姨太太拧烂了脑子琢磨出来的招儿、想要在各路生意上私下里讹几个,却也都逃不脱阮爷法眼。

    小两年的功夫下来,几位姨太太一个大子儿没讹着不说,身边好容易收拢过来的几个贴心奴仆,也全都叫阮爷逮着了私下讹钱的把柄,一一逐出了门户!

    事关荣辱时,人尚且能以性命相博,也就更不提事关生死的时候,人又都能做出来怎样的勾当?

    先就是五姨太有事没事地在阮爷面前装疯卖傻、半痴不颠的勾搭,接下来就是三姨太一天三回地朝着阮爷的屋里钻,明面上说是要求着阮爷支派人给她做些零活儿琐事,可每回说话都恨不能把嗓子眼里涂上蜜了再开口!

    也都还没等觉出来有些不对劲的阮爷做些什么,四姨太已经趁着阮爷逢五、逢十晚上、上当家老爷屋里报账的当口,打扮得花枝招展地把阮爷堵在了后宅中。连话都还没说几句,已然自己撕扯开衣裳、拽乱了发髻,扯着嗓门叫起了救命!

    深更半夜,怀里头还扎着个差不离半裸着身子的女人,这已然是叫人浑身张嘴也说不明白的事儿。更何况在当家老爷闻声而至的当口,几位姨太太全都扎着堆儿的蹦达出来,一个个指着阮爷破口大骂,说阮爷从来都没安好心,也都去过各位姨太太屋里撩拨生事来着。眼瞅着各位姨太太三贞九烈、没法得手,却还死皮赖脸地抢走了几位姨太太床头搁着的贴身的小衣裳

    眼瞅着几个跟那些个姨太太眉来眼去的家丁从自己屋里搜出来的小衣裳,再瞧瞧当家老爷那气得发青的脸盘子,阮爷当时只能是长叹一声,闭上眼睛任由当家老爷发落!

    也是阮爷命不该绝,原本那豪门大户的当家老爷已然命人把阮爷活埋到了乱坟岗中,只留下个脑袋露在地上喘气,想要让阮爷尝尝活生生慢慢憋死的滋味。

    可巧,那年胡千里整好是要踅摸一只能续上贴身黄皮子猛性的野黄皮子传种,可着四九城周遭都寻觅了一遍,却也没找着合适的玩意。偶然间听说保定府周遭有一片积年的乱坟岗阴气冲天,琢磨着那里头的野黄皮子该当正着,也就不辞辛苦地奔了保定府,大半夜的功夫便上那片乱坟岗中下逮黄皮子的套儿,一脚就踩到了阮爷的脑袋旁边。

    搁在寻常人来说,大半夜的要从坟地里路过都得提心吊胆,更何况是脚底下差点就踩着个人头?可搁在胡千里这儿说,为了逮着一只合适的黄皮子,哪怕是在坟地里耽搁一夜,那也不过就是家常便饭般的勾当。

    用随身带着下套儿的家伙什三两下刨出了奄奄一息的阮爷,再朝着阮爷嘴里塞了一颗能顺气祛邪的药丸,等得俩时辰之后,胡千里手里提着一只合适的黄皮子回转而来时,阮爷已经能勉强开口说话了,也就只求胡千里一件事——甭管是去哪儿,带着自己远远的离开保定府、能求一条活命就成!

    听着阮爷说过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眼瞅着阮爷那凄惨模样,起了恻隐之心的胡千里也就领着阮爷到了北平城,捎带手的还把身上剩下的几张票子塞到了阮爷的手中,嘱咐阮爷赶紧的寻个饭辙,也好在这四九城中安身活命。

    原本以为,自己捎带手救回来的阮爷撑死了不过在四九城里踅摸碗辛苦饭吃。可没想到阮爷就凭着胡千里给他那几张票子买了文房四宝,在街面上支起了个代写书信、代人盘帐的小摊儿。

    凭着一笔外行瞧着都觉得漂亮的瘦体金字,再加上替几家半大不小的铺面盘清楚一笔笔烂账后传出去的名声,阮爷买回来的那锭松油墨才磨下去了半截的光景,已然就有人找上门来,雇了阮爷当了长聘的账房先生。

    说是知恩图报也好,论起人情往来也罢,阮爷在去人家铺面上当账房先生之前,还专门找着了住在黄皮子胡同的胡千里,郑而重之地将那半截子墨锭递到了胡千里的手里做了信物——就凭着这半截子墨锭,阮爷算是应承下来胡千里一件事,啥事都成!

    也不必胡千里亲自露面,见墨如见人!

    而今天,这半截子墨锭,就捏在胡千里的手指头里

    伸手接过了胡千里手指中捏着的那半截墨锭,阮爷一边将那墨锭塞进了自己怀里,一边自顾自地端起了酒杯:“胡爷,既然您今天来找我,那有些话,我也就不肯您藏着掖着的了!如今我已然在四九城里娶了媳妇、有了儿子,好容易才吃上了一口算是安稳的饭。您找我这事儿您看拿这个走,行么?”

    瞅了一眼阮爷放在桌子上的那沉甸甸的行李卷,胡千里却是微微地摇了摇头:“阮爷,但凡是能拿钱收拾得了的事情,我都不来跟您张这个嘴!”

    一口喝干了杯中烈酒,阮爷叹息着苦笑起来:“不怕胡爷您笑话,自打我把这半截墨锭交到了您手里头之后,我是天天都盼着您来找我。可等着这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可又是天天都怕着您来找我”

    “六年前,我不过是西市上卖南货的源昌老号请过去的账房。那时候您要来找我,我倒是真不害怕,左不过就是豁出去再上街摆摊儿给人写信、算账,我总能替您把事儿给办了。再后来,是卖古玩的觅珍阁请了我去当大管账,我这心里头就开始犯了嘀咕——这要是您那时候上门找我,只怕这事儿也就不能小了?说不好,我就得做了脚底抹油离开四九城的准备,这才能办了您交代的差使?”

    “等得北平巡警局里的巡警把我拿捏了去,告诉我保定府那位当家老爷发现我逃得了一条性命、活生生气死在家里时,我就成了北平市巡警局里养着的钱粮判官!我知道这活儿不好干,可我没得挑!我要不干,那我就得给保定府那位当家老爷填命!”

    连喝了好几杯烈酒,阮爷的脸上已然泛起了一股红晕,说话的嗓门也变得大了起来:“也就打那时候起,我再没一个晚上睡着觉,就盼着您忘了我这个人!可怕什么来什么胡爷,您也甭开口了,我替您办了这事儿,咱们可就两清了!”

    很有些诧异地看着已经有了几分醉态的阮爷,胡千里试探着开口问道:“阮爷,您怎么知道我要求您办什么事儿?”

    依旧是苦笑着,阮爷索性抓过了自己面前的酒壶,一口气把那酒壶里的烈酒喝了个干净,这才喘着粗气朝胡千里苦笑着说道:“胡爷怕是忘了,阮某好歹也是绍兴师爷出身,脑袋里还算是灵便!再加上身在巡警局里,总能听到些有影子的言语、话头胡爷,您打算怎么谋算段爷?”

    朝着已然有了几分醉意的阮爷挑了个大拇哥,胡千里压低了嗓门说道:“这事儿还得盘算到四天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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