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头说个事,之前写做黑火药那一段,作者把小时候自己做鞭炮玩的经验代入进去了,误以为炸药也是同样的做法,经过求证之后发现自己错了,感谢友akiya的指正。)

    难倒英雄好汉的不仅仅是一文钱,还有可能是风寒。

    经历了湖心亭那一幕的英雄救美,并且将宋绾绾送她那座芭蕉叶层叠的院落之后,陈仲卿终于在第二天光荣的病倒,侧卧在床榻唉声叹气,老贾连夜身披蓑衣出门,三更半夜的敲打声弄醒了睡梦中的大夫,抓了两包治伤寒的药。迷迷糊糊的睡梦中,他看见风雨夜归人的蓑衣,浑身湿透的老贾紧紧的护住胸口抓来的药,包药的纸没沾上一点湿润的痕迹。

    迷迷糊糊之中,陈仲卿仿佛看到老贾来来的身影,抓着草药去厨房里架上锅,慢慢熬药。偶尔看见他拿着蒲扇走过厢房,眉头紧锁,一个晚上几个时辰来来折腾。

    这个驼背猥琐的老家伙关键时刻还是能靠住的。

    陈仲卿以为自己过了伤春悲秋的年纪,到头来还是有那么一丝的少年愁滋味。

    他想起很多事情,百年一出的大国手师傅,军武勋章能挂满家里一面白墙的爷爷,还有跟陈安之一样,前世在宦海沉浮了几十年的父亲。他累了,累的想不起很多事情,往事如烟,一切已经过去,现在只想安安静静睡在舒适柔软的床榻里,一夜无梦。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一股药香味飘荡在空气之中。

    雨下了整夜。

    一个晚上他只听到雨打海棠花的滴答声,干柴破裂时的噼啪声响,天地万物在一片雨声之中沉寂,陈仲卿只感觉到额头滚烫,浑身抖如糠筛,他已经很难去思考什么,只觉得在睡梦之中恍然的想起很多事情。都说要出人头地一世富贵,陈仲卿两世为人都在官宦世家,个中心酸滋味也就只有自己才清楚。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昏睡过去之前,陈仲卿唯一惦挂的就是院子里那株花繁叶稀的满树海棠,能否撑过今夜风雨交加?

    第二天醒来之后,映入眼帘的是趴在床边和衣而睡的老贾,脸被薰黑了一片,桌上还放着一碗黑乎乎的药汤,他已经记不起昨天醒来有没有喝下这碗看起来苦的发涩的玩意。

    云销雨霁,天色渐明。

    陈仲卿从床上爬起身,也惊醒了趴在床头的老仆,他揉了揉布满血色的眼睛,打了一个呵欠,“少爷,你醒了。大夫说这是淋了冻雨寒气侵体,昨晚喝下姜汤和苦药之后,烧退了,已经缓和过来了。”

    “老贾,谢谢。”

    陈仲卿披着外衣,从被窝里慢慢的爬出来。贾三原本想搀扶着他,却被一把拒绝。他朝着老仆挤出个笑容,神情疲倦,“我自己走吧。”

    踏出了满是药味的厢房,陈仲卿站在庭院里。一夜风雨声让小池潭里覆盖满落下的艳红海棠花,红鲤在满池塘的鲜红花瓣缝隙间若隐若现,他靠在门槛上,神情虚弱。

    陈仲卿没有来由的问一句,“老贾,你进我们家多少年了?”

    屋内收拾碗筷和药渣的老仆停下动作,不再是之前老不正经的态度,他表情严肃的想了一会儿,说道,“少爷,从进陈家服侍老爷到现在,快三十多年了。”

    “哦”陈仲卿拖长了音调,随口说道,“三十多年前,也就是烈武帝的白马义从踏遍晋朝江湖的时候?”

    老贾的动作停顿了一下,陈仲卿背对着他,并没有注意到这个细微的动作。

    陈仲卿也是在别人的只言片语中听过这段血腥的江湖往事。当年烈武帝统一的前朝江山之后,颁布了两道特殊的密令。儒以文乱法,禁之。侠以武犯禁,诛之。

    不过就算是烈武帝权倾朝野,大权在握,也不敢去做焚坑儒的事。

    反儒,相当于反对晋家的统治根基,庙堂之上群情激愤,来势汹汹,他无可奈何,最终只是搞出枢密院与三省六部军权,政权平分,才算是勉强的压住了那帮清流。

    但是在朝廷无权无势的江湖人士结局就显得有些悲凉。当时兵权在握一袭红袍的大貂寺秦蛇直接点将,带领先帝手中最精锐的白马义从,一万大军踏平江湖所有门派,不愿做晋家门下走狗的统统人头落地。只有龙虎,武当,天师道,金刚寺等少数德高望重的门派幸免于难。自此之后,奠定宦官掌权晋朝兵将的根基。

    他们是阉党,只记当朝晋家一句祖训,当一条狗,守住江山国门。

    从战略眼光上来看,烈武帝考虑非常深远,不然也不会做出连诛六位上反对设立枢密院的国柱的狠辣手段。

    “噔噔噔”

    敲门声将陈仲卿从沉思之中缓过神来,也不知道是谁一大清早造访,正准备起身开门,老贾却先走一步,打开了门。

    眉清目秀的女子站在门口,身后背着鼓鼓的包囊,一脸平静。那双空洞无神的眼睛正“盯着”老贾。

    宋绾绾左手拄着拐杖,轻声问道,“请问陈仲卿陈公子住在这里么?”

    老贾刚想开口,坐在庭院里的陈仲卿霍然起身,快步穿过院子,走到大门前。看到宋绾绾的时候,他的语气有些惊讶,“宋姑娘?为何你知我所住何处?”

    老贾转过身,表情古怪的望向陈仲卿,还带着一种“少爷终于长大了”的坏笑。

    陈仲卿白了他一眼,懒得理他。

    目盲的宋绾绾也没有察觉到庭院里的异样,反过来笑问道,“公子西湖畔提过,难道你忘了?方才我也不知从巷口到你家门口那几步算准没有,现在看来是算准了。”

    老贾饶有兴趣的打量了一下这姑娘,能靠那几步推算出方位,这目盲的姑娘恐怕比正常人还要厉害。

    “宋姑娘,别在门口傻站着,进来坐呗。”

    老贾连忙领着宋绾绾往庭院的方向走,拄杖声敲打在青石板上,声声入耳。

    路过海棠花树时,宋绾绾鼻子耸动了一下,像是闻到了花香,柔声闻道,“昨夜风疏雨骤,不知这庭院里海棠是否依旧?”

    陈仲卿望了一眼光秃秃的海棠枝丫,再望一眼满堂的落红,连忙说道,“依旧,依旧。”

    温婉一笑,宋绾绾踏过了门槛。

    陈仲卿将那天借的油纸伞拿出来,递到宋绾绾面前。她接过伞捧在怀中,却不肯走,语气委婉的问道,“我今天来拿伞,还有个不情之请,想再听一听陈公子弹一首十面埋伏。”

    “嗯?”陈仲卿对她有些奇怪。

    宋绾绾神情认真,“奴家自幼盲目,父母双亡,如果不是杭州城内一位姓柳的琴师收留了我,并且教我音律诗词,恐怕奴家也活不到今天。那天公子的一首十面埋伏带来的震撼,不亚于当年师傅弹奏的高山流水。奴家去之后,发现怎么勾弦都不对,今天在此,奴家无以为报,但祈求陈公子能再为奴家谈一首八面埋伏!”

    宋绾绾声音不大,语气却非常的坚决,“还望公子不吝赐教!”

    目盲女琴师对音律的执着几乎超出了陈仲卿的想象,然而前日弹出的十面埋伏也是借着天时地利人和,如果要他再拿起琵琶,未必能弹出那股铿锵如金石断裂的畅意淋漓。

    “宋姑娘”

    陈仲卿想了很久,才开口说道,“我可以为你再弹一首”

    “但不是那首十面埋伏”

    宋绾绾楞了一下,不知如何复。但还是取下背囊,解开结扣,露出古朴的琵琶。她小心翼翼的,把琵琶递到陈仲卿面前,娟秀的婉约女子,脸上带着一抹红晕。

    陈仲卿找了椅子坐下,手指摆放在琴弦上,慢慢闭上眼睛,想了很久,才拨弹第一根弦。

    这一次不同于十面埋伏的铿锵激昂,而是带着江南女子潺潺细流的婉约,像乌篷船划开了一片荷塘。

    音律轻柔的像那一抹月光。

    这一首没向宋绾绾说出名字的词调,名为李清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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